苏堤村传奇
杨少衡
1937年秋天,有一个叫黄宝澄的大学生从上海回到家乡。年轻人时年21岁,穿一件黑色立领学生服,头发整整齐齐向后梳,脸盘瘦削,两眼炯炯有神。年轻人的家乡苏堤村位于闽东福安穆阳,旧称“十九都藻廛境坂头”,亦称“黄坂”。这个村子背山面河,挨着穆阳溪畔一个繁忙的水运码头。年轻人站在村头放眼四望,满目青山绿水,一派田园风光。他的心头却是雷声滚滚、烽火连天。
两年前,这位黄宝澄于福安中学毕业后离开家乡,踏上远去求学之路。他到上海投亲,入英语夜校补习一年,1937年考入上海沪江大学会计科学习。不料当年7月7日发生卢沟桥事变,日寇大举侵略中国,全面抗战爆发。黄宝澄结束他短暂的大学生涯,于9月匆匆返乡。黄氏是苏堤大姓,黄宝澄家是书香门第,有一座大宅,房子加上花园总面积近3000平方米,高堂深院,有门亭、通道、前廊、天井、主屋、后天井、后楼、花园,大门墙体两侧砌着高高的马鞍形封火墙。黄宝澄是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儿子,他有5个哥哥、3个姐姐和2个妹妹。其父黄晋鋆是前清秀才,毕业于全闽法政高等法律科,民国初曾任福建省议会议员,著有《涧南诗集文集》,是当地有名望的绅士。他们家依靠继承祖业收取地租和茶叶生意,生活还算富裕。乱世中的苏堤远离战火,安详宁静宛如世外桃源。
黄宝澄在离家数十里外的棠溪小学当了教员。几个月后,1938年1月31日,农历大年初一,那天清晨黄家的餐桌上有一碗线面,是本村所产线面,也称“穆阳线面”。苏堤人大年初一早上的第一道菜肴必须是这种面,人称“寿面”。当时家人却不知道,今年这碗线面,竟是在送幼子远行。
两星期后,2月14日,正月十五,由闽东红军游击队组建的新四军三支队六团从屏南启程北上抗日。黄宝澄闻讯,于3月赶到新四军福州办事处报名参军。他去了安徽,先到新四军军部特务营,后调三支队六团,于当年6月入了党。黄宝澄弃安宁赴国难有其前因:其三姐黄双惠思想进步,从小对他多有影响。其中学语文老师郑眠石和五哥黄宝润都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们引导他投奔共产党,走上了革命人生。
80年后,我在深冬时节来到苏堤村,站在人称“黄家古厝”的大宅院旁。我看到屋头巷尾、庭院里、道路旁,几乎所有空地上都千丝万缕,无数线面丝垂挂在一个个线面架上轻拂,团团围绕着村舍。于是不禁浮想联翩,想象当年那位年轻人离开这里的场面和当年的村庄景象,我感觉自己正走进一个村庄的传奇里。
这个传奇时空辽阔,涉及千里之外:1938年秋天,新四军三支队六团奉命以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之名,开赴江苏茅山地区。隔年9月下旬,部队奉命西撤,有36位伤病员就地留于后方医院治疗。由于日伪军频繁“扫荡”,医院经常依托小渔船和罱河泥的小船,在阳澄湖畔村庄和常熟梅李水网地区转移。医院病房流动于农家客堂或柴草间,门板就是病床,东藏一个西掩一个。每天夜晚,医护人员下到各分散点巡诊,工作艰苦,药品奇缺。乡亲们视这批伤病员为亲骨肉,不怕风险把伤病员隐藏在家中,敌人下乡“扫荡”时想方设法掩护,紧急转移时冒着枪弹抢运、保护。群众生活十分艰苦,却千方百计照料伤病员,到阳澄湖捕虾蟹为他们调理饮食。伤病员们被编成连队,由连长夏光、副连长黄烽率领坚持斗争。
这位黄烽就是苏堤村的黄宝澄,参军后为避免连累家人而改名,取抗日烽火连天之意。黄烽在“江抗”担任团政治处总支书等职,因患疟疾进了医院,被留下帮助做伤病员工作。六团出自闽东,大学生黄烽懂普通话也懂闽东话,在组织伤病员坚持斗争中起了重要作用。几个月后,1939年11月,以这批伤病员为骨干的江南抗日义勇军东路司令部(简称“新江抗”)成立,黄烽任政治处副主任,这支队伍发展为新四军六师十六旅,后成为人民解放军一支劲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阳澄湖畔的这一段斗争故事被改编为沪剧《芦荡火种》和京剧《沙家浜》,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唱红九州,举国传响。作为剧中主人公郭建光的原型之一,黄烽本人曾任空军十一师政委、福州军区空军政治部主任等职,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1964年晋升为少将。他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离休后:他发表了20多篇回忆文章,与闽东籍将军陈挺合写了《闽东健儿征战录》一书。他还利用原有的英语基础,经过6年持之以恒地写作,完成了包含30多个门类6000多个词条的《汉英常用军语词汇》一书,于1989年12月出版,填补了军事辞典的一个空白。2001年9月他因病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不惊动组织和同志,不通知,不开追悼会,不登报,不搞任何形式的纪念活动。高风亮节为人们称颂。
这位书香门第走出的将军成了苏堤村的传奇,也让一出全国著名大戏融进这个村庄的传奇里。如今一提起苏堤,必提到黄烽和《沙家浜》,人们因之倍感自豪。
这个村还有其他的不凡。我看到的一份资料把苏堤誉为“闽东第一村”,提到“早在隋朝开皇十五年(595年)就有江夏黄氏辗转迁此,迄今大约已有1400年,苏堤也因此成为闽东地区有确切历史记载的、北方汉族入迁落籍并且繁衍至今的最早村落之一”。苏堤黄氏名人辈出,近代除黄烽将军外,还有与他一起投奔新四军、后曾任南京军区后勤部副部长的黄志远以及史学家黄元起、工艺美术家黄葆芳、工商界人士黄织等。他们的事迹匾悬挂在苏堤村一座大夫第古建筑里,这座建筑也是黄氏先人留下的,现在是居委会的办公场所。苏堤村黄氏宗祠号称当地之最,占地约600平方米,三进三座,依次是戏台、大厅和正殿,巍峨壮观。苏堤村还有一座历史悠久,在闽东数一数二的道教宫庙,叫作“苏堤五显宫”(又称“华光大帝五显宫”“蒲头宫”),占地面积1万平方米,建筑面积近7000平方米。据苏堤黄氏族谱记载:“隋开皇年间,由黄氏始祖,翁万七公捐银50两并喜舍地基的三分之二,辉九公三分之一集资首建该宫。”这座隋代宫庙香火延续千年,每年正月初四到初五有大批信众至此祈福。宫庙里有一株古榕,树冠参天,高达六七层楼,粗壮的树干要7个壮汉合抱。据称树龄已达1300多年,是首批迁入苏堤的先民所植,如今成了苏堤村的标志性景物,以其长寿与繁茂称冠。除了历史人文与景物种种,当下苏堤村还以人口大村闻名。该村紧挨穆阳镇区,目前居住人口1万余,在全镇6个居委会2个行政村中首屈一指,在闽东可能也不多见。万余人口中有外来人口3000多,这么多外来人口涌入苏堤做什么呢?有朋友告诉我:吸引他们到来的却是该村蓬勃发展的线面产业。
于是忽然有感:寻常线面其实也是苏堤村的又一传奇。苏堤号称“线面村”,作为该村的支柱产业,线面无处不在,可称“家家户户,千丝万缕”。走进苏堤,目不暇接,包括黄烽将军故居里里外外,无不是线面如潮。苏堤线面据称有近700年历史,以“长、细、韧”著称,使用精选优质面粉,纯手工制作,色泽洁白、线条细匀、质地柔润、落汤不糊,拉开可长达数米,一大碗放在桌中,要不是用碗碟接着,一箸子挑起,需要爬到桌子上去才能真正夹起。其细度和缝棉被用的棉纱线差不多,所谓“细如发丝亦柔韧有余”。闽东作家陈浩志是苏堤村人,他曾在一篇文章里描绘家乡最见真功夫的拉面工艺:“做面人提上两对走足筋的小条,拧到户外,4根竹竿插进一人高的面架,用两手指缝夹住4根小条,两脚并立,身势成弓,运足里气,双臂劲抖,一拉一退,硬是把指粗的小条魔术般拉成7米长缝衣线细的线面。”读来栩栩如生,一幅风俗画如在眼前,画里即有线面,更有于寻常中创造传奇的苏堤人。
当下苏堤村建起了一条美丽景观带,从渔民新村至苏堤桥头,道路宽阔,风景宜人,有小型公园为群众提供休闲之地。行走在这条景观带上,依然可以不时邂逅线面的身影。银丝缕缕间,浮动着这个村庄以往的传奇,以及今日和日后的美丽。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周宁》;图片来源于宁德市生态环境局网,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