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31 10:1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哈 雷



院田,把诗意带回家

 

 哈  雷

 

 

常常因为一个人或一首诗的牵引,你会翻山越岭,寻水探路,去做一次远行,找到心驰神往的那个村庄,了却心中多年的夙愿。院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院田村在闽西是一座寻常的客家古村,但它却是现代朦胧诗的发源地之一,有诗一般的山水家园。它位于上杭县太拔镇东南方。客家人喜欢谈风水,院田村“两水合明镜,双桥落彩虹”,三折回澜的儒溪和大坑溪将院田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溪流两岸,一条条汲水灌溉两用的小圳绕过房前屋后,整个村庄清新超拔、气质不凡。儒溪水像从《诗经》里走出,日夜不停潺湲地自东而西与南来的大坑溪水汇合,抱村而流,滋养着祖祖辈辈在这里劳作的人们,也滋养出村庄深厚的历史人文,在闽西群峰叠翠的山坳古村落中,独显其姿。c68cdd3c235f457e86db93baece72241_th.jp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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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杭县院田村

1969年院田来了一批厦门知青,其中一个后来成为名满天下的诗人——儒溪河带给舒婷丰沛的诗情,她说,“我们去插队,其实是接受河的教育。”她回忆起当年的儒溪河带给她的感受:“春水泛滥,小河恣意爬上两指宽的桥,嬉闹着把它当跷跷板压垮。小妹一天好几次跑到窗前看河。我未来的妹夫惘惘然的口哨声,在水一方。”

多年以后,她故地重游,看到清澈的小河已变得“枯瘦、污秽、苟延残喘”,回想当年“妹夫”河里抓鱼而后汆汤的情景,写下了散文《小河殇》,颇有伤感和失望。陪同我的村干部说:“在古村落保护项目实施以前,院田村的卫生环境较差,儒溪河水也不如现在清澈见底。自‘诗意院田’项目实施后,村民们自觉地加入到保护村环境卫生的队伍中。”好在现在的村民意识到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一直在整治和保护,让儒溪河又恢复了当初的风采。

人的一生,要经历一段混沌初开、迷惘敏感、多愁善感、诗意盎然的岁月,仿佛只有诗歌才能述说满腹的心思,书写对生活最初的感应。青春就是一首诗。是啊!很难想象一个少年在40年前校园的榕树下望着苍黄的天朗诵着《寄杭城》,感受到诗歌带给他心灵的激荡:“如果有一个晴和的夜晚/也是那样的风,吹得脸发烫/也是那样的月,照得人心欢/呵,友人,请走出你的书房/谁说公路枯寂没有风光/只要你还记得那沙沙的足响/那草尖上留存的露珠儿/是否已在空气中消散……”那只是用方块字排列起来的一行行句子,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本子上简单而朴素地流传开来。就在那上面,我认识了舒婷的名字和她的诗——我清晰地记起读这首诗心灵所受的震动,那一瞬间仿佛自己多年来建立起来的审美自信完全崩塌,脑子里腾烧起一团新鲜的艺术火焰!

一个女诗人后来也颇有心得地谈起过那种被朦胧诗第一次触动的感受:“现代艺术在中国的萌芽,使一个人在几小时之间找到了他一生中最可能倾心的东西。”(王小妮)而影响我一生的这首诗,就在院田村的一座普通土楼房里写下的。

很多和我一样年龄和经历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舒婷的诗标出了这一代人特定的色彩与痕迹,是很难被岁月磨灭的!今天被困扰于有形状的物态里,或者在俗世红尘中身陷不拔,抑或被泱泱时尚推搡着找不着方向,我们是否还能归回初心,来到院田,到儒溪河边上吹吹自然风,进朦胧诗纪念馆里读一首诗,让短暂的停留带给我们更久远的清醒。

《寄杭城》是舒婷已发表作品中年份最早的一首,也正是这首诗使她铭记了一段友谊,开始了更加自觉的文学创作。正如她所说,“假如没有友情,假如没有酸甜参半的山区生活……很可能,我不写诗。”

在舒婷的知青岁月中,院田是一首远不能忘怀的蹉跎之歌,也寄存着她对淳朴自然最初的诗意感动。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曾经在黎明时分走上山冈,看太阳怎样揭去大地羞怯的面纱——雾,用热吻拭去她的泪点。而大地怎样在火热的注视下苏醒,然后睁开妩媚的眼睛微笑;我爱在炎热的日午坐在葡萄棚下,听南风和绿叶互诉衷情。”

2009年元旦,暌别40年后,诗人舒婷重返院田。在舒婷的眼中,院田不仅有忧伤的时代之歌,更有清纯的山水之诗。舒婷给村里一位小姑娘的本子上题字签名——“李玉珍姑娘:你的两个小酒窝是我故乡的笑容。舒婷2009·元旦”。可见,在诗人心中,院田就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院田的诗意还在于它保留着大小20多座古民居,建筑年代均在两百年以上。建筑风格上既有“九厅十八井、穿心走马楼”的古建筑,也有庭院式、方土楼、围屋、徽派建筑。最具代表性有:“奠攸居”(檍龄公古屋)、“生气盘郁”(榛龄公古屋)、楷龄公古屋、“司马第”等。这些建筑建于清嘉庆至道光年间,是中国农村中保存完好的传统木结构建筑。檍龄公古屋、榛龄公古屋、楷龄公古屋占地都在4000多平方米,司马第为1000多平方米。这4座建筑都由李氏第18代祖宗建造(其中檍龄、榛龄、楷龄应为兄弟或堂兄弟)。它见证了19世纪初的院田村,一个人才辈出和繁盛的时期。

院田村口处有一座高大雄伟横跨大路的石牌坊,牌坊为“三间四柱三楼”式,用花岗岩石材建成,石柱、梁坊、匾额、斗拱和雀替都饰以精美的雕刻。牌坊中间的栏心板镌有“比部”两个斗大的字,是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举二甲进士,授刑部主事”的李英华所立。“比部”是官署名,明、清刑部司官的通称。上杭境内,宋明清三朝建有几百座牌坊,以“比部”命名的唯此一座。李英华自幼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学识渊博。他著有《丹崖别墅诗文稿》,应该是院田有记录以来最早的一位诗人。

讲风水的院田人在水口广植樟树、枫树等常绿乔木。清康熙中,该村李锡贡牵头募集资金在水口建凌霄阁,阁有7级,每级8面,远远望去好似从地下涌出,高高地直插苍穹,在阁门门额题有“云屏晓碧”4个大字,从凌霄阁往上几十步就是太保庙,庙门楹联是“庙朝旭日灵山秀,门庭焕彩儒水清”,这是一座背靠石壁,面临深潭的庙宇。

院田村还有座爱吾庐,位于院田村总祠背21号,1931年9月后,中央苏区秘密交通线经过大地、张芬、院田、太拔等村,保护过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瞿秋白、博古、陈云等众多中共高级领导人安全顺利进入中央苏区。在爱吾庐的大门上留存着“乡苏维埃政府”六个红色楷体大字。

2015年8月31日,中国作家协会和《诗刊》在永定举办31届“青春诗会”期间,我曾跟随舒婷和时任龙岩市委书记的梁建勇一起来到院田,我们久久地站立在下溪背9号念本庐前的刚刚种下的那棵橡树下,听舒婷回忆当年在这里插队生活的一些人事。后来在梁征的《诗意院田》一诗中写道:“所有的可能/都是通往院田的方向/我抵达某个清晨或黄昏/那株诗意的橡树种在/我必经的路上”。

2019年11月13日上午,我再次造访院田村,心里就惦记着4年前种植下的那棵橡树,特意到了念本庐9号。我看见一位老婆婆坐在门前,见到我们对我们招了招手,善意地微笑着。村干部告诉我老婆婆叫赖顺莲,今年90岁,1930年出生,是当年舒婷插队时的邻居,每天守着门前的这棵橡树,干旱季节,不忘浇水。

村干部还说,这几年农村在建“四好农村路”,政府支持,村民一起出力,溪兰线公路也要改造拓宽,需要投入不少的费用。赖婆婆将90大寿宴积攒的3万元全部捐出,还带动子女捐。路好了,更多的游客会来到院田,赖婆婆希望更多的诗人来这里写诗。

望着挺拔生长着的橡树和赖婆婆,院田似乎赋予生活更多的含义——既是寻找远去的家园,也是召回心中诗意的空间。在回程的车上,我写了一首诗《念本庐前的橡树》:

 

下溪背9号的宅院

称念本庐,庐主赖姓,今年90岁

赖婆婆喜欢坐在门前的凳子上

看来往的人群,停下脚步,昂起头

 

望北方的橡树在南方生长。那么多朦胧的眼神

不断装饰着,抬高了

一座村庄的诗意

 

老掉牙的话题,总离不开橡树枝枝蔓蔓

儒溪水瘦了一层皮,冬天就深了

溪边土埂上,老人还盼着

当年那个会写诗的女知青回来

数着鸢尾花,凌霄花,三角梅一次次开

 

老人独坐着,一朵慈悲的花

开在院田。鲐背之年,她不摆寿宴

3万元,捐了铺路,好把诗领回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上杭》;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