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14 10:5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林思翔



“安镇闽疆”的璀璨明珠

——闽安镇散记

 

林思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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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安古镇

  这是一个仅有千把户的闽江边村落,却有着10处文保单位(其中国保、省保单位4处)、72处军事与戍台遗址、40座明清卫国将军墓与戌台将士墓,还被列入中国世界福州海丝文化遗产预备名单。这些文物传承着唐代以来村庄的历史文化,讲述着明清反侵略战争的史实,记载着福州对外贸易的轨迹,叙说着福建与台湾的密切关系,见证了马江上的变幻风云。厚重历史文化的承载,使村庄处处流溢着古香古韵。这个村子,就是蕴含“安镇闽疆”之意的闽安镇。

  对于闽安镇,福州一带人几乎无人不知。我从小就听说过这个地名。而对她厚重历史文化的了解,却是不久前来到马尾区采风,走访闽安镇后才得知的。

  闽安镇位于闽江入海口的咽喉,从福州城奔流而下的江水来到这里时,被突然收紧的江面所挤压,迅即急流狂奔,迳入台湾海峡。闽江水流的急骤发力,岸边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越冲越大,渐渐形成一条河道,于是这条闽江下游最大内河的邢港,横穿闽安镇,使村庄成了前江后港阻隔的半岛地貌。闽安镇“枕居海门”,成了进入闽江“舟船往来冲要之地”,也是闽东北一带前往省城的必经渡口,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这形胜之地在唐代就引起朝廷重视,开展设镇。唐景福二年(公元893年)王潮攻占福州,在闽安镇设立税课司衙门,负责来往福州港对外贸易船只的课税。王潮的继任者王审知计划在闽江建港,遂于唐天复年间(公元901-904年)在闽安镇邢港上建起了一座石桥,因邢港上游弯来绕去如同一条来自深山的长龙,故曰迥龙桥。这座长66米、用宽厚石板条铺设的石桥牵起了两岸,连接着闽东北到福州的陆路,半壁江山一线通,闽安镇从此兴旺起来。古桥经南宋嘉熙年间(公元1237-1240年)致仕福州的前同知枢密院事(丞相)郑性之捐资重修改为“飞盖桥”,又经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闽安协镇化守登重修,再改“沈公桥”。如今这座历经千年风雨、三易其名的古桥,依然英姿勃发,雄镇邢港。那船形的桥墩、形态别致的桥栏造形,无不承载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大桥两岸沿桥中轴线各耸立一座古庙,一是圣王庙,供奉齐王大圣;一是玄帝亭,供奉玄天上帝。“神莅沈桥千古迹,庙临邢港万里川。”古人设两庙意在镇河妖,保护桥梁安全。千把年来,古桥的安全自然有神明护佑的一份功劳。高明的是,神明护桥用的不是刀光剑影的硬手段,而是劝人向善的“软办法”。只要看圣王庙这副楹联,想干坏事的人也收手了。联曰:“作恶辈如磨刀石未见其损时有时挫,行善者如春园草未见其增日有所长。”字字铿锵,极富哲理。

  如果说邢港石桥连接的是闽东北陆地的话,那么闽安镇面前的闽江连接的却是五洲四海了。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从宋代开始,闽安镇就成为闽江一带的行政中心,来往闽江商船必须到闽安镇纳税后方准开往各地。元代闽安镇设巡检司,管理海上和江面上缉私、巡捕、课税等。闽安江段低潮时江面仅330米,为防来敌,人们就在江边与对岸石龙山麓拉一条横江铁链,无警时铁链沉江底,有警时由驻军士兵用磨轴车推拉卷紧,铁链即横在江面挡住船舰。这种如今看来的笨办法,当年却是御敌于外的有效措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闽安镇设福建盐馆卡,收取盐税。前往福州的外贸商船,均须在闽安镇停泊候检,查讫无误后方可抵榕。永乐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曾选择闽安港门得天独厚的天然内港及长乐太平港为基地,装备船队,筹集物资,候风出海。

  明代倭寇来犯,闽安镇作为福州港口海关,为阻止倭寇侵犯福州,成为延续近200年的抗倭主战场。当年闽安镇军事设施重重,烟墩林立,倭寇四次攻打福州,均被歼于闽安门。1562年至1567年,抗倭名将戚继光率部在闽安重筑高山寨、松门水寨、鸟猪寨、东高寨,这些土石结构的寨堡,墙高25米,墙厚11米多。戚家军在营寨驻扎重兵,历时五年,抗击倭寇,连战皆捷,如今饱经沧桑的寨堡残垣断壁,还在默默地为人们讲述那一段远去的历史。

  闽安镇为福州门户,乃兵家必争之地。清初,民族英雄郑成功,在闽安镇沿闽江南北岸构建炮台。郑成功率40万大军,14年间数度攻守闽安镇,把闽安作为抗清斗争和收复台湾的根据地,他的军事指挥部就设在闽安巡检司内。他操练水师的闽安镇江边突出部山岗,被人称之“郑爷鼻”,一直沿用至今。当年这片港湾,是郑成功水军5路大军、3万水师和500艘战船集泊的军港。郑成功部队就是从这里启航,乘风破浪,奔向海峡彼岸,于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收复台湾。郑成功水师驻扎的遗址和构筑的炮台如今犹在。登临炮台,眺望闽江口,但见滔滔流水直奔大海,海的那头便是宝岛台湾。一水牵起两岸,波涛连着同胞。当年郑成功为驱逐鞑虏,犁涛踏浪,不辞辛劳,由此及彼。立于此地,心中油然而生对民族英雄的敬意。而自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始,就操练水兵的水师摇篮的闽安镇,功劳亦不可小觑。

  清朝政府为加强闽安镇防卫能力,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重建闽安城,用石头砌起了周长1850米的城墙,把闽安城铁桶般围了起来,闽安镇故又有石头城之称。同时在闽安设总兵府,设水师9个营汛辖24个塘,分五营四哨。还在闽安邢港建较场演武厅,训练部队。大批旗人官兵进驻闽安,闽安城内外港,战舰集泊,军旗猎猎,清军跃马演练,操场号角长鸣,古镇成了一座清军大本营。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闽安水师官兵达5000余人。闽安总兵府辖本标左营、右营、烽火营(烽火营驻闽东秦屿)。现在我们走进闽安镇,左营、右营都成了响亮的地名。品味这些地名,再看看残留的兵营旧址,亦能想象当年军事布防之严密和驻军密集之盛况。

  闽东镇文物甚多,保护最好的要算协台衙门。闽安协台衙门位于闽安镇城里街,是一座清代的木构衙署建筑,为清朝闽安协台署治所,即祖国保卫台湾的军事指挥机关驻地。该衙门前身是唐代巡检司,宋元明三朝监镇卫驻所。清康熙年间收复台湾后改称协署。现存建筑物为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闽安水师都督统领钟紫云依旧式重建,民国期间和解放后均多次维修,格局不变,厅堂敞亮。

  协台衙门坐南朝北,占地1789平方米,红漆的门柱,高高的仪门。为硬山顶、五落进、厚瓦结构。门前立双狮,雄视前方小广场照壁上以贪欲吞日造型的石刻壁雕。未进门就给人一种肃穆、威严之感。进得门来,依次是前庭、小天井、门楼、迥廊、大天井、甬道、大厅、大堂,画有红日海潮的大屏、科书房舍、后堂、后院。军械藏储、材官武勇居所、库厩匠作储舍等一应俱备。衙署共有十扇大门,四通八达,大堂宽敞明亮。地面用石板铺设,石阶、廊石均用数丈长的白梨花岗石铺砌。天花板漆以朱红色。厅堂上合抱的朱红色木柱,擎起巨大的横梁。正中设有将令台,虎虎生威,气象森严。衙门大天井种有四棵300多年的龙眼树,依然苍绿挺拔。庭院石壁间原有旅行家徐霞客墨宝:“香溢清远”四字柳体楷书,可惜今已不存。环绕衙门的是一段古城墙和三株数百年的大榕树,可见当年的衙门是置于城墙的护卫和绿树的掩映中,安全且阴凉。

  清康熙年间统一台湾后,闽安协署左、右营将士开始戌守台湾,指挥部就设在协台衙门。此后至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台湾由福建管辖期间,每三年派遣万人闽安水师轮戌台湾,长达200余年之久。清军总兵、巡抚、都督、总督不间断进驻闽安镇,仅在闽安协台任职副将(从二品)以上官员、涉台将领就达120名,协台衙门大门还有“当朝一品”几个油漆大字,说明还有更大的官来到这里。在近代闽海抗击英国侵略者和震惊中外的中法马江海战中,闽安协台署都是外守海疆、内保领土的坚强司令部。

  在衙门的天井中,我们看到一块《英军犯顺厦门报警》碑,碑文的意思是,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8月,英军挑起鸦片战争,攻陷厦门。闻警后,闽安镇协孙云鸿,在资金缺乏的情况下,募捐了僚属、乡绅,开濠筑坎,改造水门炮台七座,做好抗击英军入侵的准备。石碑为鸦片战争增添了一则翔实的记录。协台衙门驻地的闽安镇也一直是清代福建对台对渡的三个关口之一,成了两岸经贸往来的一座桥梁。一方衙门,连着两岸,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母亲,呵护着两岸的炎黄子孙,护卫着民族的宝岛,让两岸的血脉关系赓续传承。

  闽安镇不仅是戌台部队的出发地,也是戌台官兵魂牵梦绕之地,甚至他们为国捐躯后还魂越海峡根落闽安。在闽安镇虎头山东北麓有一片清军墓群,埋葬着135名福建戌台将士遗骇。墓群背靠青山,边临溪涧山谷,背枕高速公路,面对九曲邢港,周围植被茂盛,前方视野开阔。壮士魂归斯地,泉下当安然静息!如今这处墓群已被列为国保单位,每年都举行祭祀活动,烈士戌台卫疆的壮举与牺牲精神,日益为人民所知晓、所景仰。

  墓群的碑记为我们讲述19世纪中叶那段闽安水师抗击侵略者的故事。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3月,日本借“牡丹社事件”发兵侵略台湾。船政大臣沈葆祯受命援台,负责台湾防务兼理各国事务。6月,沈葆祯率领闽安镇水师左、右营和马尾船政水师等27个营及精锐淮军13个营,近万人将士,乘马尾船政军舰十余艘赴台驱日。抵台后,沈葆祯率领军民修筑城池,修复炮台。强大的军事实力,迫使日军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撤出台湾。在戌台中,清军将士也作出了牺牲,墓群中安葬的就是当年跟随沈葆祯渡海保卫台湾,为国捐躯的闽安水师和马尾船政水师将士。墓群彰扬了壮士事迹,体现了清政府对台湾的主权地位,反映了闽台血脉同宗、共击外寇的民族精神。如今这里的山下已开辟成公祭广场,以更好延续每年一度的公祭活动。领我们瞻仰墓群的杨成和先生,还向我们讲述一个公祭的奇事。他说,有一年公祭日,原本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可当人们来到墓前开始公祭时,忽然天上下起雨来,天地沉浸在一片悲怆的氛围中。人们以为,这是英雄义举感动了上苍,苍天也向他们表示抚慰之意!

  在闽安镇西码山麓,还有一处古墓群。这个古墓群占地2600平方米,埋葬着263位来自琉球的死者,每座墓碑上均用汉字刻着“琉球国”字样及亡者姓名、住址、生卒年月、职务等。琉球墓为背靠椅形式,由石制供桌、碑牌、侧屏、宝顶(龟甲形)、山墙等组成,形制简朴肃穆。前几年因修高速公路,琉球墓被迁移至离公路500米外的山坡上。当地杨成和先生为我们披露了闽安与琉球关系的一段往事。

  明清时,琉球国为两朝藩属国,琉球国王受朝廷册封,每年都得朝贡。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福州被指定为琉球贡船商船航行中国大陆的首站口岸,琉球贡船及谢恩使、庆贺使、进香使和留学生等所乘海船均须在闽安镇港海关登岸。闽安贡船浦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闽安镇与琉球国之间,有正式海上通航航线,朝贡与商贸往来频繁。据日本学者赤岭纪统计,自明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至清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琉球遣使入华就有469次之多。民间商船往来数量更多。琉球商人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有手工业品、医药、香料、矿产、海产、纺织品等,运走的货物有陶瓷、漆器、丝绸等。琉球商人常住闽安经商,福州一带人也有世代往来琉球与闽安镇的船户。“秋来海有长阵雁,船到城添外国人。”说的就是当年闽安镇对外贸易的情景。如今尚存旧址的闽安福州琉球馆,就是当年接待琉球朝贡宾客和贸易的场所。

  在明清两代长达500多年与琉球交往中,闽安镇作为中国大陆的首站口岸,在中琉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这过程中或老病或海难,有些琉球人在福建离世,便被就地安葬闽安镇。这就有了西码这片琉球墓。由于两地来往频繁,有些航海经验丰富的闽安人,便定居琉球,繁衍生息,帮助琉球造船和航海,成为中琉交流的友好使者。闽安在琉华裔人数不少,推动了日本那霸市(琉球)与福州结成友好城市。2000年那霸组团到福州进行文化交流,在参观闽安协台衙门时,有的日本人就说,他们的祖先就是闽安人,还用手帕包一把闽安的泥土带回作纪念。

  其实,闽安镇的海上对外交往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据文献记载:“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福州)泛海而至……至今遂为常路。”有关专家考证,当年交趾(今越南)一带的贡品皆“泛海”至闽江口,再沿闽江而上经闽安水道至东冶港,最后转道入京。这说明闽安镇此时已是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作为闽江口要塞,闽安镇不仅哺育了水师,沟通了海外贸易,也饱受帝国主义蹂躏,见证了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

  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7月初三日,法国东洋舰队的13艘军舰全部开进闽江口的马尾港,与福建水师对峙。法舰步步紧逼,闽江口战云密布。清政府大臣张佩纶、何如璋一心只想议和,坐视法舰开入马尾江面,命令所属舰船不准开炮。他们将福建海军交闽安协台副将兼“扬武”舰管带张成指挥。交战半天多,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闽安水师的木壳师船、炮船等58艘全部参加马江海战,均被轰毁,水师战士血染三江洋面。在这场海战中,法军也受到重挫,法军东洋舰队司令孤拔受了伤,差点被炸死。初六,法军登陆闽安镇,闽安青年陈明良,带领群众与法兵血战,被法兵杀害。守军将领张世兴、蔡康业率领军民奋起抵抗,法兵退走。在这场战斗中,闽安军民阵亡162人。人们在闽安镇石头城旁建起昭忠祠,安放烈士灵位,让为国捐躯者安息,并褒扬其爱国主义精神。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阻止日舰入侵福州,国民政府命令福建省封填闽江口。闽安千余名石工夜以继日开山取石,还拆除闽安石头城用以沉船填港。历时二年四个月工程竣工,填港石料达500余万吨,还布设水雷400余枚。后虽遭日机狂轰滥炸,但始终未能突破防线,有效地保卫了福州城。

  1941年4月,日本侵略者以强大火力进攻闽江口,驻守闽安镇防线的我军炮台队和海军陆战队,与敌人展开殊死战斗,奋勇抗击。然因四面受敌,孤军作战,闽安终于沦陷。在日寇铁蹄残踏下,闽安镇变成人间地狱,晚上更像鬼城。敌机轰炸,使许多建筑物被夷为平地。闽安许多热血青年义愤填膺,走向抗日战场。由闽安中心小学校长刘介龙为团长的五十余名进步人士组成的“闽安镇抗战宣传闽剧团”,长期坚持在沿海各地演唱抗日歌曲,表演抗战戏剧,唤起民众,共同抗日。党领导的东岭抗日游击队,在闽安镇地下联络站和群众的掩护下,时常神出鬼没地潜入闽安镇袭击日寇,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历史在这里走过,闽江从这里流过。时空交融,日月生辉,造就了闽安镇这块“见多识广”的毓秀之地。这里现存166座古民居、38座寺庙观祠,有545位戌台卫疆将领在这里驻扎或生活过。还有许多文人、名宦在这里留下足迹。蔡襄奏请朝廷为闽安镇修造福船和脚船,朱熹赞誉这里是“龙门”留下墨宝,陈化成于此驱逐英舰,林则徐奏准重修闽安炮台,并赋诗道:“天险设虎门,大炮森相向;海口虽通商,当关资上将;唇亡恐齿塞,闽安孰保障?”林森为闽安英烈撰写墓志铭,郁达夫把闽安水镇喻为“中国的莱茵”。

近现代闽安镇也走出了一批杰出人物,其中中华民国总统府顾问、陆军中将加上将衔的林述庆便是其中之一,宋教仁被刺杀后,林述庆对袁世凯不满,扬言南下起兵复仇,为袁所忌,终被毒杀,年仅32岁。抗战时期中共福建省委委员兼宣传部长王助也是闽安镇人,王助曾任闽东北游击区政委、分区党委书记以及新四军驻福州办事处主任等职,为推翻三座大山作出了突出贡献。1939年在对敌斗争突围时不幸牺牲,年方26岁。林述庆、王助均英年早逝,从他们年轻的生命中人们读出了闽安人的智慧、血性、忠贞、爱国的优秀秉性,他们与在闽安战斗、生活过的许多英烈一样,都在传承着民族精神,传播着中国力量,他们永远令人敬仰!

(本文选自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马尾》;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