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源那挑归乡的灯
景 艳
大源花灯
梅列区陈大镇大源村,几乎每家都有一两挑花灯。这个传统。一年一年地传承下来,就像守着一种念想。
大源的迎花灯习俗起源于300多年前,新中国成立初期,中断了几十年,1998年重新恢复。每到正月十四晚的花灯节,家家户户便挑将出来或摆出新的花灯,加入那浩浩荡荡的火树银花的阵仗之中。大源的花灯不说“对”,而说“挑”,一个“T”字木竿上分挂两盏为“一挑”,凭空便多了道游走感。
大源村位于瑞云山脚下的小盆地,初冬时节,清静得有点出人意料。距离新年还有一段时日,花灯还未隆重登场。正对着廊阁的那株300多年的香樟枝上,几串红灯笼微微地摇着,和路边那些常见的几串一样,想必都是从春节一直挂到了现在,默默地将一年的光景收入眼中。
最初听说大源的花灯有名,以为是这里有出了名的花灯手艺人,便跟村书记提出要去拜访,没想到他一脸为难。嚅嗫了好半天,告诉我说,大源的花灯大多是家家户户自己做的,做花灯要到正月初二初三才开始。全村做花灯相对好一点的也不过两位,技艺还够不上匠人级别。拗不过我慕名而往之情切切,他便带我去村民家里看那库存的灯。
余庆堂的范家算是村里的大户,挨着路边开着一家农家乐。走进庭院,便发现和常见的三明地区的乡下房子有所不同,花砖假山,一盏竹篾做的简约花灯挑在屋檐下,有种与众不同的古朴典雅。“我们这个村主要有姓范与姓廖的两个家族,再加上当初江西来的工人。原来廖姓比较多,现在范姓占了90%。范姓一脉是从江苏苏州经沙县迁移过来的,我们都是范仲淹二子范纯仁之子范正平的后代,所以,生活习惯都还保留着江南的特点,连迎花灯的习俗也带着苏州的影子。”村书记姓范,说话的神情仿佛带着家族的荣耀。
家里的男主人让我们一行人在客厅里候着,说是要去阁楼上取,一会儿下来了。这挑花灯和平素见过的许多宫灯并无太大的不同:3层6角,金黄绢面,硬朗的笼骨绷得紧实,大红的流苏从镶着花边的棱角垂下来,和小红灯笼的穗子相映成趣,一幅幅精致的花鸟剪纸细心地贴在灯面上。他细心地拂去灯面上的薄尘,就像唤醒蛰伏于冬天的幼苗。他告诉我们:“花灯两三年做一次,我们家是旧了再重新做,有些人家会做的就每年都做,用竹子、用铁线,各种花样。印象最深的是2008年奥运会那年,我给老婆一个创意,让她做一顶抬轿,一边鸟巢一边水立方,鸟巢用铁丝扎,水立方用泡沫做。来采访的人最多,还上了三明电视台。”
大源花灯之所以出名,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家家户户自己做花灯的习俗,不管大户小户,不管贫穷富贵,到了正月十四都要做一盏或一挑花灯加入迎花灯的队伍,那形形色色的花灯或简或繁,扎进的都是一家人对来年的希望、对未来的憧憬。
“我小时候,大源花灯可是很出名的,家家户户都会做,做得还复杂漂亮,什么猫捉老鼠啦,什么蛇开会啦,什么花篮啦,最难的要数绣球灯,一个球要做50多面。现在很多古老样式的灯都看不到了。”90多岁的老者讲起古来还是那么激动。
从村里长者的叙述中了解到,大源游花灯的传统后来流失了,直到1998年才又恢复。
节庆时节的大源迎花灯,不似平素里那悬于厅堂的吉祥灯,带着江南碧玉般的斯文静雅,而是充满着狂欢的野性与不羁。正月十四晚上照例要做斋菜、踩米粿。六七点左右,村头空地上便开始热闹起来,锣鼓声、爆竹声,礼炮声,一浪接着一浪,震得人心旌摇曳、耳眸发烫,集结号一吹响,举着、提着各式各样花灯和灯笼的村民便聚拢过来,排成了队伍。别看村子小,村民们还专门成立了组委会,各种礼仪风俗可不能乱:最前头是6顶轿子,香炉打头,然后依次是五谷灯仙和四仙奶,黄龙伞护驾,接着是敲锣打鼓的,有时还有唢呐队,再后面就是当年出彩的花灯和村民队伍。神仙是瑞云山上马背山的当地神明,花灯是村民自家心里的菩萨,谁都不会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分误了趟。迎花灯前吃素食,结束之后才开荤,也是重要的规矩之一。
在漆黑的夜幕中,人们目送着花灯队伍向田野间而去。但见万点灯光排成一条长龙,曲曲折折向前游去。远处的群山显出起伏跌宕的剪影,在田野上前进的灯光飘忽摇曳,如同一大片在旷野中燃烧跳跃的火苗,照亮了一方天一方地;又如同在倾泻的银河中沐浴的曼妙身姿,让人沉醉。远望着那片光亮,感受着热闹的人声在大自然的吐纳之中渐行渐远,往往让人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花灯进村。村里临街的每家门口都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迎灯的人群,爆竹声声,笑语阵阵。宽阔的街道立刻被人流灯海堵塞了,前进的队伍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街道上烛光闪闪,彩灯熠熠,流光溢彩。人们的喜悦、欢乐、祝福和吉祥,以及美好的理想和寄托,似乎都凝聚在了那片欢乐之中。
大源迎花灯,原本只是本村人参加,近些年来,已成为远房亲戚和外乡朋友共同的节日,不仅花灯数量大大增加,参加的人数也翻了几番。有趣的是,许多人聊起来,还是怀念从前家家户户齐做花灯的盛景,尤其是2008年的迎花灯,发起的范姓教授专程从北京赶来主持,一切盛大而美好。村民们啧啧称奇的是那天电闪雷鸣,下了好一场雨,却是在迎花灯仪式结束、各进各家之后,以至于他们认为是天降祥瑞。“大源的花灯最大的特色就是自己做,应该继续坚持这个特色。小型的培训、评奖等活动,都是一种鼓励。”那位年轻人说,看父亲做了那么多年的花灯,倘若有一天老人不做了,他也会把大源花灯做下去的。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安排,此次采访,村书记带我走访的是清一色的范氏家族,其间可以感受到一种浓浓的家族式管理的氛围。范书记说:“我们祖籍苏州,那是有文化底蕴的。看我们大源村的房子,好看的四合院都有七八栋。其他村即使有,也没有我们这样连成片的,祖上他们对房子建筑还是有讲究的。”话中不经意地展现出自豪感。我则想:大源花灯的缘起是否连着祖先迁移的心境?一群南迁的分支族人,远离了显赫的家族与故土,自成一脉,却将这绕村游灯的方式延续了300多年。想象一下,那还未开枝散叶时的范氏一脉,那还立足未稳时的范氏旁支,怎样在寒冷的冬季经由那灯与火的连结,去串联起维护一个家族团结的意识,那象征光明与勇敢的火,何尝不是一种坚强意志的体现?忽然觉得,大源花灯300余年而来的传承不仅仅是一种传统习俗的保护,更是源自族人对先贤故土的眷念之情。
而今,江南范氏已经变成了大源范氏,融入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分割的社会联结之中。
那高悬于大源的花灯呵,或似那点亮归乡之途的烛火,不在手中,恰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