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现代农业启示录

康延平

说起“现代农业”，着眼点要放在“现代”二字上。

100年前，“现代农业”意味着开发和使用化肥农药；50年前，“现代农业”意味着能否用得上化肥农药；这些年，“现代农业”却意味着能否远离化肥农药。

似乎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从前”。

诚然，此“从前”不是彼“从前”。走访了福清市几个“现代农业”示范点，觉得“现代农业”有话要说。

本文说的“农业”，是大农业，包含渔业。

合作社和定价权

传统的农民很可怜，一要靠天吃饭，天年不好，颗粒无收，哭去吧；二要看市场脸色，天年好但市场不好，农产品卖不掉，继续哭。哭来哭去，在田园荒芜和信心荒芜的两难选择中，他们无奈但理性地选择了前者，让田园荒芜，进城打工去。

　　好山好水好寂寞，青壮年进城打工，老弱妇孺留守家中，劳力有限，只能风吹草低，不见牛羊。

　　离乡背井进城当蚁族，不是中国“农民梦”，可怎样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到洪宽台湾农业科技有限公司。

　　董事长庄炳耀是台湾彰化人，来福清创业15年了，为此，福清市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该荣誉市民祖上有自家农场，但为了全身心投入福清事业，他把农场交给大儿子。

　　“台湾土改时，我家坚持农业。”庄先生自豪地说，“那年，我本来要去菲律宾发展，后来被林文镜先生感动，到福清来了。”

　　林文镜是旅居印尼的福清哥，商贸成功人士，大陆改革开放后，他回福清老家投巨资搞建设，他发现老家有很多年纪偏大、知识偏少，自谋生路有困难的父老乡亲，只能看着别人坐在改革开放的盛宴上吃香喝辣，那怎么行呢？于是他想，台湾农业很发达，要请一个有技术的台湾农业专家来指点家乡、创造财富。

福清台创园

　　赴台招商时，遇到“台湾十大杰出青年农民”庄炳耀，林文镜就动员他到福清去看一看。

　　“这里的土地没有菲律宾肥沃，要下大力气改造。但看到他爱国爱乡爱得那么强烈，我很感动。”庄炳耀也是个性情中人，心肠特软，“记得考察完回台前一晚，去他家泡茶，我问他工商搞得那么发达为什么还搞农业，他说，当地农村多剩老人，他们进不了工厂，自己种那一点点地，发展不起来。你把台湾农产品引进来，把你的技术引进来，他们才能发展。”庄先生被感动了，决定挥师福清。

　　“最早引进的是小西红柿。我跟当地农民说，在台湾，你来我这里学技术，要付学费的。但是在这里，我是送技术让你们学，你们不但不用付学费，我还付工资给你们。要好好学呀！”庄先生快活地说，“小西红柿从当年的10月采摘到来年的3月，一亩可采3000公斤左右，每0.5公斤收购价1.3元到1.5元，扣除成本，你半年时间可赚4000元左右。农民一看有这么高的利润，都跟着学跟着做了。后来又种了很多别的水果蔬菜。”

　　庄炳耀成功了，成了榜样。截至目前，福清的台农创业园共签约项目74个，建成投产68个，涉及种植、养殖、加工、休闲观光等行业，共吸引台湾农业优良品种500多种，推广种植面积7万多亩，总投资3.5亿美元，年产值可达7.5亿元人民币！

　　问庄先生，在接下来的深化改革中，大陆农业最需要做什么、怎么做？

　　“成立合作社，让农民有定价权。”庄先生说，做农业，耕地控制是对的。但小佃农土地要流转起来，农业要市场化起来，才有奔头。台湾经验，可以借鉴。农民一定要组织合作社，或者搞家庭农场，让农业全面市场化。

　　庄炳耀拿出一罐五颜六色的干果给我们吃，那是用胡萝卜、芋头、猕猴桃等果蔬的次品，通过急冻、脱水、烤干等现代工序做的茶点，香而微甜，很适合现代健康族的口味。

　　“台湾水果为什么贵？好的品相才能上市，中下等的都拿去加工，市面上没有次品，也就不打价格仗。”庄先生说。

　　庄先生介绍，有了合作社，规模经营、规范经营，就有定价权。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啥时下种、啥时收获、用的是什么肥料、预计收成多少，下标时都标得一清二楚，与经销商敲定合同后，就按合同去做。到时不管市场行情如何，价贱吃亏也轮不到农民，这样农民才有积极性，农业才能搞起来。

　　是啊，价格决定权不在农民手里，农民一年365天，天天忙碌，如此辛苦却没有定价权，那还有谁愿意当农民啊！

　　集约化农业还有一大好处，可以独步市场，选择进退。比如，现在政府不是在为老龄化社会操心吗？将来的“居家养老”送果蔬上门的市场就很大。

　　有了定价权，农民收入稳了高了，想坚守农业，长远发展，就得善待土地、注重环保。

　　要让一块田园重新有机起来，不是那么简单。有机田园除了自己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周围多少公里内还不能有污染源，而且恢复有机土壤，此地要闲置3年以上。

　　那农村现在就有很多土地闲置了好几年，是不是可以趁机做成有机田？

　　“当然可以。”庄先生回答，“你看我这里，现在果实累累，当年这里多是山地，石头多、土质差、难耕种。我是学土壤专业的，花了三四年时间改造它。用稻草和畜禽粪一起发酵，沤在粪坑里至少半年，然后再用。”

　　说起集约经营，东威水产食品实业有限公司也是一个范例。

　　东威的前身是福清市龙田镇东华村的东庭冷冻厂。正是有了这个小小的冷冻厂，村民们才能抱团取暖，结束了传统的摆地摊销售方式，海产品的附加值也越来越大。

　　当年该厂有二三十个股东，算村民第一次集约经营。几年后扩大再生产，成立了福清龙威水产食品有限公司，再几年后，公司枝繁叶茂，能干的股东就另起炉灶，自任董事长去了。东庭冷冻厂、龙威水产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叫何殿官，是东威董事长何礼标的父亲。

　　“之前村民只能各自摆地摊，现在组织起来了，除了新鲜卖，还搞深加工。人均年收入都在十几万上下。别墅有了，小汽车也有了。东华村宅基地现在一亩值三四百万元呢，再也没人出去打工了。”陪同我采访的同志说。

　　据介绍，东威从2003年投产到2006年，产品100%外销美国。2007年受金融危机影响，产值从3亿元降到1亿元，停产大半年。到了下半年，何礼标改变观念，跟肯德基（上海）合作，销售量从几吨提高到几百吨。之后，公司干脆与百胜签约。目前，公司70%的产品供应百胜旗下的肯德基、必胜客、小肥羊等机构。一年还能为它们研发新品种15到20个。2009年出口复苏，东威开始了两条腿走路，出口与内销相结合。到了2010年，东威开始有了分公司——漳州东威。2014年，东威准备进军沃尔玛国际市场。

　　这，就是集约化经营的好处，抗风险能力大大提高。

　　集约化经营还有一大好处，舍得在科研上下功夫。

　　东威原先养殖的南美白对虾，虾苗得从广东湛江引进。现在这种虾已由咸水养殖慢慢进化到可以用淡水养。用淡水养，一可以池养；二可以引入内地。池养可利用人工恒温，一年收获两季，还能避免沿海台风造成损失。

　　为了扩大养殖面积，东威人还使用起“飞地”来了——跑到河北、山东、苏北去租湖养殖呢！

集约化经营使东华村5000户人家的10来万亩海埕都成了用武之地。我想，深化改革后的渔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成长证明与放心菜

20年前习近平在福州当市委书记时就开始抓餐桌卫生，那时我还嘀咕，谁的餐桌不卫生呀？后来“餐桌卫生”上升到“食品安全”，我才明白习书记的眼光多么前瞻。

　　有个新名词“可追溯体系”，通过消化吸收，我将它通俗化为“成长证明”。谁的成长证明？当然是各种农产品了。

　　关系到千家万户的食品安全，我想，都应该从它们的源头抓起。为此，我走访了福清市宏峰泰海珍品养殖有限公司。

　　公司位于董事长杨利雄的老家福清市沙埔镇牛峰村牛头尾自然村，很偏僻的一个小渔村。杨利雄在外地，就让助理陈志负责介绍情况。

　　陈志是安徽人，福建师大水生生物学硕士，因三年前在这里做课题研究，被杨利雄看中，毕业后，就来这里工作。福清市选了两家企业做“可追溯体系”试点，宏峰泰算一家，由陈志负责，每天记录各项事务录入电脑，需要查看时一目了然。“这里的海水没被污染过，加上养殖中不用激素和抗生素，所以能保证水产品的安全。”陈志信心满满地说，“以前是土技术员，别人怎么干就怎么学，现在不能再这样搞了。无公害才是硬道理。”

　　据陈志介绍，宏峰泰今年跟国家海洋局合作，培育300万粒海蚌苗。由于长期乱捕滥捞，目前海洋资源严重匮乏，所以国家在福建东部的霞浦县建立了海蚌保护区，宏峰泰负责育苗。

　　看来又是一起倒逼的环保育苗行动。若干年前，为防大黄鱼绝迹，也是通过设人为的保护区，才把大黄鱼请回餐桌。

　　说起杨利雄，陈志一脸崇敬：“杨董是个有心人，自己发明了养鲍器，还申请了专利。”院子里妇女们正在清理的塑料笼子，就是养鲍器。笼子呈扁圆形，上面开个碗大的口，白布做成的软漏斗套在口上，用来投放饲料。

　　据陈志介绍，养鲍鱼的都知道夏季鲍苗易死，是高温闹的，但谁也没想出解决的办法。一般人都认为水温高，就得多放水，水深了，水温自然就降了。但鲍苗池深度有限，水再多放，温度仍旧降不下来，怎么办呢？杨利雄反其道发明了低水位流水降温法，先把水位降低，再用流动的水降温。那流出来的水还能循环使用。此招足见杨利雄善于动脑，连硕士也自叹不如。

　　杨利雄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当年在福耀玻璃厂搞销售，前途无量时转行回到家乡搞养殖，为什么？眷恋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呗。在他的带动下，这个小小的渔村，正一天天富裕起来。

　　村民们平时养海带，好的海带人吃，差的鲍鱼吃。2万多笼的鲍鱼，每笼投1.5公斤，一次就要用掉好几吨，村民们光光海带收入，就很可观。宏峰泰忙时，村民就集中过来干活拿工资，固定工月薪2000至2500元，技术工按天算，一天150元。需要大量人手时，不但本村村民、连邻村村民都有活可干。

　　宏峰泰有个基地，建在青岛，那是专为鲍鱼建造的度夏村，这也是前所未闻的吧？所以宏峰泰的鲍鱼品质特别好。除了养鲍鱼，宏峰泰还养有石斑鱼、黄瓜鱼、九节虾、梭子蟹和海参。鲍鱼和海参均建立可追溯体系。

　　但愿可追溯体系有名有实，杨利雄们不但用信心而且用良心做大做强自己的企业，不但带领一方乡亲从经济上致富，也带领一方乡亲从人格上致富。

可循环发展让农村变美富帅

　　以前说某国是个农业国，几乎都带着嘲笑的口吻，似乎农业只能代表着落后。

　　其实农业化、工业化，只是社会发展的一个个绕不开的过程。当物质极大丰富出现“产能过剩”这个字眼时，当电脑可以代替人脑走进千家万户时，我们终于醒悟，人类进步得太快了，以致出现身体在朝前拼命走，灵魂却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玄？一点都不。

　　试想着一种生活——坐在恒温的摩天大楼里，饭来张口，那饭是由百种维生素组成的药丸；衣来伸手，那衣是由七彩光源变幻出的无数颜色组成的光衣；3D4D以至于7D8D让你不用动脚就能“走遍”世界甚至“走出”地球村……那种生活好玩吗？你向往吗？

　　享受过真正的锦衣玉食、蓝天白云的人，肯定觉得不好玩。

　　那么我就提前告诉你，人类如果一味地掠夺大自然，一味地现代化，一味地高科技，总有一天，会被现代化绑架成上述那种人——有肉有血的机器养的人。

　　但是不是我们从现在开始，回到原始部落，不再现代化了？

　　也不是。按大自然的规律，人是回不到从前的。只是“现代化”要用对地方。

　　这回我要带大家去的是福建省星源农牧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这里，我只说星源主要从事的无公害生猪养殖。

　　星源1998年把养猪场建在城区，至今却没有收到一次污染投诉。“零投诉”、“零污染”这些年听多了，我必须眼见为实，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零污染的。

　　接触过猪圈的人都知道猪是杂食动物，而且食量惊人，排泄物特别臭。之前的农民，养猪除了卖钱，还为了积肥，那猪粪还真没舍得浪费，自家臭就臭一点吧，也不会造成更大面积的污染。

　　现在不一样了，城里人无肉不欢，却不允许在自家可闻到的范围内建猪舍。猪圈就是污染源嘛。

　　走进星源基地，我想靠鼻子嗅出点臭味，但没有闻到什么气味，真的没有。“是不是此处离猪圈很远？”我问。接待员指指房前屋后说：“猪圈就在那里。”不过，参观猪圈手续挺麻烦，要消毒。

　　还好有录像可看。录像里，猪们犹如宠物，猪舍还很“星级”——是地板镂空的高脚屋，猪大小便虽然还是随时随地屙，却能及时漏到底层去，每天都按时冲洗，猪舍自然没有臭味。看完猪，我还想看看公司是如何处理猪粪的。

　　出门坐车，有自动喷泉洒了过来，溅了几滴在我身上。这是沼液喷灌系统在自动操作。那沼液就是猪屎尿处理后变成的再生水，可入鱼池、可搞灌溉。我拍拍那水滴，无色无味，心想，肯定比较干净，才敢这样挥洒自如。

　　接着我们去有机肥生产厂。一路上，看到许多大棚，这些大棚用来晒处理过的猪粪渣，没有臭味。它比种花种菜用的塑料大棚更讲究，顶上装的是玻璃。

　　在有机肥生产车间里，一台大铲车正在工作，另一车间歇着一台翻抛机。这里有一点点气味，不是那种传统的猪粪恶臭，不用捂鼻子，在可接受程度内。有一组数字很说明问题：这里一年单单生产有机肥就达3万吨；消纳猪粪、菌渣等农业废弃物5万吨；年产沼气50万立方米；年沼气发电70多万度。总之，废物利用、循环产出，年增加产值高达3200多万元！

　　养猪可以玩出这么多名堂，这算不算“后现代化”送给我们的小小礼物？

　　恶臭的粪便变成无味的有机肥，这种技术，早在若干年前国外就有，可见人家的青山绿水也是经过“后现代化”培育出来的。

　　我不能不浮想联翩——要是让中国所有的农村都实现集约化经营，都干净卫生上档次，中国人就不必跑到欧洲去看好山好水呼吸好空气了！

　　种粮、养猪、产肥；肥再种粮、粮再养猪、猪再产肥……以致无穷，这听起来不就是最原始的农业行为模式？可它又的的确确用的是现代化的技术！

　　看来，立体种养、循环经济、零污染是现代农业追求的最高境界——原生态农业。

　　这种模式，可不可以拷贝到偏远落后的山区去？

　　陪同人员自豪地回答，当然可以。但有一个硬规定：建厂伊始，环保就要同步进行。星源目前的环保已进入第三季，生活、生产污水处理只要一天就达标。

　　星源模式目前已在拷贝，另一个地点在本市的渔溪镇，那将是一个年出栏生猪5万头的大猪圈。

　　冬天冷了，猪也怕冷，冲洗猪舍、给猪洗澡不能用冷水，用温水成本高，所以建了高脚屋，减少用水量也是环保。

　　猪住着高脚屋、吹着空调、零食着青草、听着音乐愉快地长大，虽然168天后面临的是……谁叫它们是猪呢？

　　“我们的猪肉，质好、价高、销量大。一个店一天只能供应一头，顶多一头半，半天就卖完了。大部分走订单，供不应求。”陪同人员一个劲地介绍着，喜上眉梢。

　　星源还有许多正在做的事业，比如，用猪粪做成的有机肥替代牛粪，培养食用菌，再把食用菌采摘后剩下的垃圾，处理成有机肥，自己用不完就拿去卖。

　　星源也是本地农民企业，一开始就与农民接触，土地大部分是租来的，年限25至30年，最早那批租地将于2028年期满。

　　这又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农地流转”的一个先行先试的成功范例。

　　出租土地的农民，从来都是该土地的主人。公司种养用工都以本地人优先，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收获租金的同时，还收获一份工资。替自己干活还有工资拿，是现代农业最出彩的贡献。

　　福清值得大书特书的现代农业亮点太多了！

　　我曾问过庄炳耀先生，对大陆的“三农”问题，还有什么建议，他说，大陆农民很多，但“职业农民”太少了！

　　“职业农民”？难道之前咱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劳累的农民都不职业？

　　是的，都不职业。如果够职业的话，很多观念是会与时俱进的。这就涉及教育的问题了。在现代农业面前，农民要职业化，唯一的出路是活到老学到老。

　　我想，能不能趁这次深化改革，让偏远的农村来个跳跃式发展——落后的“原始状态农业”在现代农业的模式推动下，一步到位进入先进的“原生态农业”？“原始”和“原生”，一字之差，体现的是质的飞跃啊！

　　目前的农业，仍属弱势产业，与二、三产业不能比，所以政府要有更大的扶持力度。这扶持，除了政策上的扶持，还需要雪中送炭——提高应对市场风险和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

　　希望现代农业的星火尽快燎原。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福清》；图片来源于福清市融媒体中心，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