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3 19:4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建光



 

张建光

 

 

城因水生,水泊延城。

水自东来,名曰建溪。水从西来,号称富屯。“闽上游各邑首指延平”。它扼八闽之襟喉,踞溪山之雄,当水陆之会。实际上延平之水来自占全省五分之一面积的闽北十面八方。双江之上支流众多,按延平县志统计,境内拥有川三十条,溪二十五支,坑涧十三个,湖六座,桥四十,渡口四十有三。几乎闽北所有之水在这里重整集合,诞生闽江,千里之外,注入东海。闽江年平均径流量621亿立方,大于我国黄河、欧洲莱茵河、美洲田纳西河,流域覆盖人口将近全省一半。像这样发源于本区域内的母亲河,全国为数不多。只不过许多地方把个潭称作海叫作洋,而闽北人则唤作溪顶多称为湖,不知是谦逊还是见识少的原因。

上世纪六十年代,郭沫若先生来到延城。甫一抵达心情便十分兴奋,接连赋诗两首,延城山水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郭老认为天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其故园,因而早期诗作无不打上家乡渝州的烙印。他把延城山水形胜十分贴切地归纳为“山围八面绿,水绕二江青”。擅长描绘江南风景的郁达夫则盛赞闽江之水,“可以作一种江水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它的绿,富春江没有它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譬作中国的莱茵。”

延平湖水极富个性。大多时候波澜不惊,柔情万种。白日里像幅画,浑似潇湘;夜半时如首歌,晓风残月。可作司马旷游,可效东坡怀古,亦能唱冯欢之长铗,也可吊屈原於江滨。文人墨客到此无不诗兴大发,舞之蹈之,“九峰崔嵬兮,云苍茫,河水清且浅兮,吾徜徉。吾徜徉兮,乐未央。”延平人是幸福的,“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致。”延平湖环抱山城,给万物以雨露滋润,“晴光转群山,翠色著万瓦。”虽处福建北部却是四季草木葱茏,满城飞花。城市任何角落,甚至卫生间里只要有一瓶一钵,贮上些些水就能让花草长得十分精神。许多人家被绿色的“爬墙虎”覆盖,乍一看很难分辨哪是门,哪是窗?众多热带植物在这里竞相自由。榕树遮天蔽地,棕榈枝杆挺拔,绿竹蓬勃向上,那被称为植物化石的桫椤也不罕见,有专家说这里是同一纬度中唯一的生物绿洲。然而,温柔仅是延平湖的一面,每至汛期雨季,她不再低眉顺眼、温情脉脉,完全是另一幅陌生狰狞的面孔。天河倾倒,波涛汹涌,惊雷拍岸,穿云裂空,飞沙走石,一派浑黄。所有江湖险恶的描写都可以从这里找到佐证。似乎百年的脾气作一时的暴发,冲天的愤怒竟一刹那宣泄。容不得商量,不接受劝慰,像猛兽般一路咆哮着冲向堤岸、房屋直至无辜的人们,天地间满目疮痍,处处“水殇”。

延平湖水极具神秘。寻常日子静如处子,安若止水。鱼跃舟过,才会泛起轻微的涟漪。如果没有飘浮物作为参照,简直分不清她是向东还是向西。一湖常常如镜,倒映的云朵可数、人面可辨。然而都说云为鹤故乡,水是龙世界,风云际会的延平湖当然也与龙有关,只不过她的故事因剑而起。中国从夏商开始,青铜滥觞,传世名剑横空出世。这些吴钩利剑或以地名、或以人名。干将莫邪是雌雄双剑,也是一对夫妻。冷兵器时代,拥有一把宝剑利刃,就意味着权势和江山。所以楚王收到干将三年苦铸的雌剑后便杀了铸剑者。谁知干将已将另一把雄剑和让子复仇的遗嘱交待给了妻子。眉间广尺的儿子以自己头颅和宝剑相托,请位侠客杀了楚王,但双剑从此下落不明。六百年后,太子少傅张华和天文学家雷焕观看天象,认为江西丰城藏有传世宝剑,张遂派雷前往当地为令。雷焕果然挖掘出干将莫邪雌雄二剑。于是把干将献给张华,莫邪留给儿子雷华。后来张华在兵乱中被害,干将也去向不知。那日,雷华从建瓯顺水乘船南下前往福州任职,“翩翩公子,剑佩玲珑。”船至延平,腰间“莫邪”出鞘入水。人们下水寻找,只见两条黑白大龙,缠绕相依,嬉波弄浪,湖上“雨师檄奔,雷公鼓窜”,应了先人之见“天生神物,终当合耳”。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最早见诸于中国古代志怪小说《搜神记》及延平县志等。鲁迅先生据此创作了“眉间尺”小说并被翻译到日本。江西丰城大做“双剑”文章,建有“剑匣亭”和纪念馆。世博苏州馆将复原的“干将莫邪”连同传说一起展示。而延平因为“双剑化龙”传说,留下了“剑津”、“龙津”、“剑浦”、“南剑州”等相关地名。中国古代有十大名剑,其中干将莫邪的身世最为扑朔迷离。究竟雷焕掘出的宝剑是“龙泉太阿”,还是“干将莫邪”?莫邪有否以身殉铸宝剑,如此又哪来遗腹子代父报仇一说?雌雄宝剑为何千里迢迢到福建延平化龙?不过,对于双剑化龙的地点倒没有任何的异议。龙在中国传说中是权势、富贵的象征,也是幸运成功的标志。在天腾云驾雾,下海逐浪翻波,上岸呼风唤雨,可谓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百姓则认它吉祥护佑,因而成为最大的图腾崇拜和心理依靠。延平古人赞曰,“剑津之水,滔滔弥弥。丰城宝刀,飞聚於此。化为双龙,奋腾而起。潜见飞跃,时行时止。泽被万物,功莫大矣。”据说全国类似延平之水的湖有数千个,而像这样神秘富有文化的,无水能够出其左右。

 

 

不息延平湖,流淌的还有中国思想文化的“活水”。

水流过就是历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乾坤日夜浮,岁月风波里。延平湖水的浪花却淘不尽历史英雄。黄巢、文天祥、辛弃疾、宋慈、海瑞、郑成功、纪昀等等都在延平湖畔留下了足迹。不过能够击水三千,穿越时空引起后世巨大回响的当数“延平四贤”。明朝的徐即登临“四贤祠”后十分感慨:“闽海山川此上游,千年学脉四贤留。南来吾道传心印,虚过一生愧汗流。未发直教看气象,大成还拟接尼邱。夜深坐看寒潭月,剑气依然贯斗牛。”四贤不仅名列孔府祠祀为闽北争得荣誉,而且在中国思想文化的历史星空中光彩夺目。

——“程门立雪”。两汉以后,佛入中国,道教崛起,满朝非释即老。作为中国主体文化的儒学日渐式微。一批批道统之士奋起捍卫。北宋的程颢、程颐兄弟在河南洛阳创建“理学”,以复兴发展孔孟之道。此时中国的军事经济和人口都向南迁徙,思想文化也必然向南转移。游酢、杨时义无反顾地担当“道南第一人”的重任。公元1093年的冬天,他们站在理学大师程颐屋檐下准备拜师,先生正坐而瞑思悟道,两位没有坐下,也没有走开,怀着对真理和老师敬重虔诚站立着。这一站,站出门外积雪一尺多深,站出教育神圣,师道尊严的千古佳话。

——奥学清节。罗从彦可以作为“道南第二家”。他的学说上承杨时,下传李侗,在朱子理学发展中发挥了起承转合的重大作用。从彦白璧仲素,自幼聪慧。三岁启蒙,十岁能诗。他的生活十分淡泊,甚至到了清苦的地步,求道却意志刚毅。筑室山中一十五年,潜心研究著书立说,终成一代名儒。宋理宗尊其为“文质”,明朝廷封他为“先儒罗子”。而康熙大帝亲自为罗从彦祠堂手书匾额“奥学清节”。罗从彦追求真理的自觉,按朱熹所说让人“可畏”。他初听杨时之课时,竟然“汗惊浃背”,觉得“不至是,几虚过一生矣!”为了到洛阳拜师程颐,凑足盘缠,毅然决然地把家里田产卖掉。这一卖,卖出了自己本来安逸生活,卖出了理学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崇高境界。

——冰壶秋月。和仲素先生拜师有同样心境的是李侗。曾经动辄痛饮数十杯,高兴跃马几十里,听了罗先生一堂课后深受震撼,人生志向发生了根本改变。一生不仕,只求道统不说,还“不著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他对孔孟之道拥有精辟独到的理解和发展。其中有关“静”的哲学范畴,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把“静”作为治学求道的手段,又把它作为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在静中看喜怒哀乐来发之气象如何,然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圣”而“外王”。李侗先生从24岁“静”起直至终老。这一“静”,静成了康熙大帝手书封赐“静中气象”,“静”成了鉴定道德高下“冰壶秋月”般的千古明镜。

——理学素王。和李侗拜师同样巧合的是,朱熹投于延平先生门下也是24岁。他在赴任同安主簿路经延平时,按照父亲生前嘱托正式拜李侗为师。此后十年,交往仅有数次,鸿雁传书却颇为频繁,最多一次李侗曾修书七封。李侗的思想观点深深影响和改变了朱熹。他为朱熹应对皇帝之招示策,指出抗金的正义和收复中原的方略。最重要的是李侗为朱熹正心。朱熹学识渊博,道心正统,但早年经常“出入于释老”,耽于佛理,热衷禅宗。李侗对此正声厉色要求他清除思想中的佛风禅雾,朱熹深受震动,正本清源。於是“逃禅返儒、返朴归约”,实现了思想上关键飞跃,为他成为一代理学素王打下了牢固基础。李侗走后,朱熹将师生来往之间教学、探讨、辩论的思想观点编成《延平答问》,虽然全文仅二万余字,但思想深邃、字字珠玑。这一问一答,问出了理学致广大、尽精微的答案,问出了宋以降至今八百多年中国主流思想文化的奥秘。

很难说明“夫以一郡之狭,四邑之小,二三百里之近,百年之中,乃有四贤并生於一时,上承下启,以延千万年道学之脉。”古人认为,延平与四贤堪比孔子与鲁、孟子与邹,是斯文之宗、“海边邹鲁”、“道南理窟”。四贤在延平湖畔举行了百年文化接力赛,薪火相承,直至点燃中国文化燎原大火。四贤又像是思想的弄潮儿,立于一个又一个潮头之上,终于开辟了中国思想文化之旅。智者若水,四贤的思想创造无不得益于延平湖水。四贤是思想者,更是大诗人。延平湖水不断出现在他们笔端纸上,有的则直接作为他们理学观点的寄托和形象。朱熹的“半亩方塘”如此,罗从彦也寓水说理,“彩笔画空空不染,利刀割水水无痕。人心安得如空水,与物自然无怨恩。”钱钟书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荒江野老那是学问未成之时,而四贤之后,闽江自然就成为名江了。

 

 

延城之水不时荡开涟漪,像思想者沉思的面庞,仿佛想告诉我们些什么。

依水建城。人们总以为延平是山城。她的山的确不凡,茫荡山茫茫荡荡,九峰山峰峰见奇,玉屏山步步有玉,石佛山处处见佛,如此山峰城里城外不下十座。然而,延平最大的特色在水,最美也在水。人到延平最认可的就是江滨大道。那是因为水口电站建设,圈成了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库容26亿立方的人工湖。湖的北面江滨建成了绝佳的景观带。十里江滨,一路亭台楼阁,一路园林春色;一路烟雨朦胧,一路市井风情。每当华灯初上,霓虹映照着湖光,笑语与涛声混合,整座城市在灯影桨橹中摇晃,心旌和生活便慢慢地醉了。由此可以看出,延城地理最大优势和特色在水。水有灵性,水起风生,水是一个城市的“绿肺”和诗意,一应山峰建筑皆因水而生动。古人云,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山主贵,水主富。好在重水观念逐步成为共识。新一轮规划就是围绕延平湖水展开。三江堤坊修建三条滨江大道,全长81.3公里,新建或改造15座跨江大桥。桥和桥之间形成一个又一个面水环区。沿路多是亲水阳台、长廊园林,最大限度地露水、亮水、透水,桥和通道不是简单的交通,而是带有地标性质的景观,如是,城在水中,山在水里。家在公园住、人从诗画游,好一座东方的威尼斯。

顺水而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一方水土能养几多人?应该有个极限。超过一定的度,人与自然争夺空间,再柔弱不过的流水也会还人以颜色。今年以来,洪涝灾害波及全国,浸透百城。据不完全统计,水患累计造成了3亿人受灾,66.7万公顷农作物被淹,2100人罹难或失踪。我们在反思中,怪罪太平洋季风飘忽不定的极端气候,谴责全球天气变暖。但是我们冷静想想,就会发现许多人为因素。原生性的阔叶林几乎砍伐殆尽,单一树种的人工造林,毫无节制的垦复开荒,插蛏一样的建房,外科手术般修路,如同盗墓似的挖矿,还有杂乱无章的“城市化”,凡此种种,加剧了人与自然的矛盾,让水悲伤,让水哭泣。要知道,人类多大程度上征服自然,自然也就在多大程度上报复人类。君不见,几十年削峰成墩,挖山填谷,然而一夜之间,山洪就把它冲回原样。人类是从水中诞生的,也是依赖水生存发展的。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离不开水。大禹治水尚且知道“疏”、“堵”结合,强调科学发展观的我们更应亲水、爱水,首先要畏水、敬水,把水作为自己身体中的血液精心呵护,像敬畏神灵那样虔诚待水。

以水为师。大凡圣贤哲人都是水崇拜论者。老子更为突出,他赋予水一个极高哲学含义,善。他认为,水有道性,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水处于低下容纳百谷而为王,水虽柔弱却能百战不胜。水确实可以作为良师益友,有人甚至极端认为水能医治百病。思想大师总是寓教於水,教育启迪我们。当你我踌躇满志、忘乎所以时,水会警告:当心暗礁,注意漩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你我墨守陈规,裹足不前时,水会启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当你我遭遇挫折,心灰意冷时,水会提醒:新生事物总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越过激流险滩,前方海阔天空;当你我感到人微,不能坚持时,水会鼓励:“柔之胜刚”、水滴石穿,涓涓细流、汇成大江。不必等到夜半时分,只要用心聆听,延城之水告诉我们的绝对不止这些。

(本文原载于《走进延平 》;图片来源于“美丽延平”,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