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06 09:1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慧瑛

蓝色的云鹤


云鹤夫妇和作者(中)


楔子

8月9日上午,菲岛友人王景松先生传来云鹤猝然仙逝噩耗,痛惜之余,特撰挽联一对:“百千篇华章名满天下从此魂断蓝桥矣知音何在;三十载至交不辞而别于今泪湿青衫兮云鹤归来”,并呈拙作《蓝色的云鹤》,以聊寄哀思于万一。

蓝色的云鹤

秋夜,偶步东门外,月光如梦,鹤影横塘,不禁又想起曾经寄足此地将近三年、与我结下不了文缘的著名菲华诗人云鹤,自去年仲秋马尼拉机场一别,萧瑟秋风又起,故人却再也见不到。此时此刻,他的小诗《秋潮》又一次飘上我的记忆:

“向南来,秋潮汹涌

异乡人埋入异乡的风景里。……

一江芦花掩去一江秋水,

掩去渡江的寒月

让我握住你彼岸的手

兰岩上鹤唳凄然”

......

别来说不尽的惆怅,泱泱秋水般地弥漫心间。

真诚的人

认识云鹤,也是在秋季。

1984年底,香港知名诗人、我的厦门大学同窗张思鉴由香江之滨寄给我一篇散文《诗影交辉说云鹤》,从文中得知云鹤不仅是著名的菲律宾华侨诗人,而且是一位饮誉国际影坛、荣获美国摄影学会硕土(APSA)衔以及国际影艺联盟最荣衔(HONEFIAP)的摄影家。

次年秋天,为参加厦门特区经济建没,云鹤不远万里渡洋而来,一抵厦即到舍下相访。这时候我才知道,云鹤原名蓝廷骏,出生于海外,原籍厦门。他的一口厦门话,说得纯正而流利。

“我来厦门的目的,是设计东渡新区的西堤别墅群。”云鹤说。

真想不到,这位以诗名著称的菲华文坛骄子,竟然是菲律宾远乐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他的第一职业,是建筑设计师。

那一年,云鹤大约四十二三岁,但看上去长相比实际岁数年轻。第一次见面,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正直坦诚的友人。

那时候,云鹤既当建筑师,又任菲律宾《世界日报》文艺副刊主编,在他驻厦期间,副刊的编务由他的太太、著名菲华作家秋笛小姐代劳。由于云鹤的督促,我也给《世界日报》写点文艺作品,后来,我担任《世界日报》驻厦记者,由于工作的需要,彼此有了更多的交往。

旅厦期间,云鹤住在中山公园西门外一幢镶贴着金黄瓷砖的美丽的洋楼,门外是一条花木扶疏的柏油小径,虽然同处一城,大家工作都忙,相见的机会也很有限,但只要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曾经多次盘桓在那一条四季飘香的小路上,谈文学、谈人生、谈生活中的真善美和假恶丑。从他的叙述中,我对于遥远的菲律宾和菲律宾的文学朋友们有了一个朦胧的认识;从他的言谈里,我对于这位来自异邦的故乡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常常向我提起中国的晓雪、顾城、流沙河……提起新加坡的郭永秀、香港的张诗剑、王心果等等一批诗友;他常常谈及厦门大学采贝诗社的青年朋友们;他也常常思念他的远在菲岛的妻儿,对于朋友的成果和荣誉,他怀着童稚般的喜悦,对于违法乱纪的社会现象,他痛心疾首,那一份多情和执著,使人深深感受到他的纯真。

去年年初,《世界日报》社长陈华岳先生盛情邀请我出访菲律宾。当时,云鹤因工作之需已离厦返岷,然而,为了让我顺利成行,前后半年间,他几乎每隔三五天便从大洋彼岸寄来一信,从办出国手续一直到所有细微末节,都不厌其烦地叮嘱。因此,当我只身离开祖国、来到菲律宾的土地上,第一眼望见云鹤带着《世界日报》国际版主编侯培水先生、文娱版编辑吴惠华女士前来迎接时,感受到的便不仅仅是友谊,而更多的是亲情了。其实,凡接触过云鹤的中国作家、学者、诗人,几乎都同样领略过他不遗余力的赤诚。四川的流沙河、广东的潘亚墩、北京的刘再复,都曾经一再地向我诉说过对云鹤的赞许和眷念。

赤诚的诗

云鹤早慧,十二岁即开始发表诗作。《忧郁的五线谱》是他的处女集———完成这部诗著,他才十七岁。接着,他写出了《秋天里的春天》、《盗虹的人》、《蓝尘》三本诗集。后来,他因种种原因封笔十五载———当时,这位已经写出四部诗集的诗人,还不满二十五岁。到了1985年,他又推出了脍炙人口的新著《野生植物》。

我从深心里喜欢云鹤的诗,他的诗品如同人品,有一种不可拒绝的真诚。感人至深的是他的乡思、乡愁、祖国之恋。不可想象,一个衔环落草于异域的土生子,在四十岁以前,从未踏上故土,对于母土的依恋却是那般强烈、那么痴迷!他的名作《野生植物》:

“有叶

却没有茎

有茎

却没有根

有根

却没有泥土

那是一种野生植物

名字叫

华侨”

惜墨如金、运笔如神,没有一句主观的倾诉,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却石破天惊地写出了全世界华侨共同的心声!那一种飘萍野絮凄然欲绝的情怀,读来催人泪下。

极质朴的语言,仅仅归功于他的返璞归真、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是远远不够的,最为关键的还是云鹤胸中的那一颗中国心:“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云鹤在他的《虹音》中写道:

“自风尘中燃起,自海中燃起

自漂泊者骨髓中燃起了爱”

思念是一种诗化的痛苦,它因距离而神圣。这种执著的祖国之恋,融化入诗人的血肉灵魂,贯穿于诗人的长行短句。于是,云鹤思念祖国、思念故土的诗篇自然而然地具有了一种永不泯灭的灵光。

云鹤曾毕业于汉文中正学院,因此受过良好的中国文学的教育特别是古典诗歌的熏陶。在马尼拉,我拜识了云鹤的父亲蓝天民先生,这位书香世家出身、几十年间一直服务于菲华报界的爱国老人古朴而正直,我也拜会过云鹤的爱侣秋笛小姐,这位贤妻良母型的菲华作家对自己的祖国和丈夫一样一往情深,她在《我的儿子哭了》一文中,充满骄傲地写道:

“我的儿子哭了,不是因为双亲的责骂而哭,而是因为中国在:‘亚青篮’赛输了而哭。……我有一个土生土长、但却懂得为祖国流泪的儿子!”

中华文化的积累和热爱祖国的家庭氛围,潜移默化地进一步诱发了云鹤的赤子情愫。在海外华侨华人诗人群中,像云鹤这样集中地抒写乡恋、祖国之恋的诗人虽不乏其人,但能够像云鹤那样把乡恋、祖国之恋写得这样贴心动情、撼人肺腑的诗人,却是凤毛麟角!

云鹤的诗有一种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动人心魂的力量,尤其他的爱情诗,有一份凄哀美,有一种古典韵味,有中西合璧的情调,有哲理的闪光:

“记起昨日,

你的诗是三月的云

你的三月是我的诗

我自烟雨中醒来,

眯着眼看赤绳如此系住你去秋的右足

我在烟雨中醉去

如此在我胸臆间布满棋子

如此围困我,食尽我的感伤”

   (《拾霞人·集云人》)

青春、苦恋、一腔碧血、九曲回肠,读罢令人不饮而醉。

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诗人有时抒写的是一段岁月之河无法冲淡的永恒的相思:

“江河北去 风声北去

你的名字是不凋的鲜花

在落月之前

你是纹在我胸膛

不凋的茉莉”

        (《落月》)

有时,诗人缅怀的是一次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艳遇:

“去年的夏很短,

当我正在谎言里漂泊

轻轻地,

汲水的少女踏着青苔的路走来

她向我的心,

投下了长长的五彩蝇

就这样,

我染上了季节性的忧郁症。”

(《一叶》)

不管云鹤诗中爱的对象是确指或是泛指,但情的至诚、诗的隽美,给予读者的便远远不止是诗情的熏陶而更多的是心灵的滋养———在旧梦重温里,令人再一次感受豆蔻年华爱的悲欢!读这样的诗,人永不衰老,心永不麻木。

云鹤的长处还在于将中西文化融于一炉,形成了天衣无缝的独特风格。如:

“宛如晨钟暮鼓

敲碎一山沉寂

你的笑声在我心中刻碑

四月,四月如水……”

        (《云渡》)

它使入想起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想起柳永的《雨霹铃》,也想起拜伦的长诗《恰尔德·哈诺尔德游记》。然而,那一份凄然的美、孤寂的飘逸;那一份无始无终的执著和真诚,还是属于睿智而多情的云鹤。

云鹤的诗,语言朴素幽默,却孕含着启迪人生的深刻哲理。诸如,“好几回/试图凌空翻跃……只是/一跃再跃/总翻不出这/生活、亲情、病痛、职责、金钱/构成的五指山”(《猴想》);“是纯钢的构成,亦是/阳柔的组合”(《沙》);“每一次起飞是一次生命的预支”(《飞》);“夜是迟归的赌客/从我杯缘踏过/扇摺里是去秋的低叹”(《蓝尘》)。这些诗句,形象、生动、扣人心弦、令人过目难忘,回味无穷。

忠诚的桥

云鹤像一道彩虹———一道横亘在中菲两国作家心上的美丽的虹桥。他不仅以他的五部诗集和散发于东南亚各国的文百篇、诗三百篇,向菲华世界、同时也向祖国表达了赤子的坚贞;为中国和菲华社会之间的文化与情感的交流,立下了汗马功劳,更可贵的是自少年时代起,就有意识地为海外华文的昌盛和中菲文学的交融工作。

上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为了推动菲华诗运,不满二十岁的云鹤第一个发起组织研究华文诗歌创作的团体“自由诗社”,接着,他在《华侨周刊》上主编《诗潮》并选编了《诗潮———第一年选》。1985年9月,应台湾“创世纪诗社”之聘,他担任了《创世纪诗刊》编委。1982年,他率先提倡并组织了“新潮文艺社”———记得我在马尼拉期间,“新潮文艺社”的文友们在喜来登大饭店宴请我并座谈———这一支劲旅集中了一大批知名的老中青菲华作家,诞生了一大批优秀的华文作品,那一种洋洋大观的阵容和那一颗颗热爱华文文学的赤子心,令我感动不已。

上世纪80年代初,云鹤主编《世界日报》文艺副刊,因为他在菲华文坛的声誉、也因为他的一片感人的赤诚,多年来他团结了许许多多中国大陆知名的作家、诗人,刊发了他们大量的诗文,从而使《世界日报》文艺版呈现了一派群星灿烂、光辉夺目的景象。无形之中,这家报纸也就成了中菲作家以文会友、沟通情感的天桥。

作。1985年,他加入中国散文诗协会;1987年,他莅临厦门大学参加“首届华文文学研讨会”;同时,先后应聘担任厦门鹭江出版社《海外华文文学丛书》编委、广州暨南大学、花城出版社《海外华文文学辞典)特约编委,应邀参加香港“文学世界”主持的“作家诗人座谈会”。

为了使华裔作家有表情达意、发表作品的阵地,1987年6月,云鹤倡导并推动创办了菲律宾第一本专门刊载华人血统的诗人、作家作品(以英文、华文创作)的期刊《桥》(“TULAY”)。1987年7月,云鹤当选“菲律宾作家联盟”(UMPIL)理事———作为华人、华文作家,加入这个国家最高级别的文学群体并担任理事,云鹤是第一个,这是菲津宾华文文学界破天荒的一件大事。1988年6月,鉴于云鹤文学创作的累累硕果和献身菲华文学、全心全意促进中菲文学交流的业绩,云鹤被批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参加“中国作协”这个国家级的最高文学团体,对于他本人固然是特殊的荣耀,对于菲华文坛,更是巨大的鼓舞和促进。

云鹤是中菲文坛殷勤的青鸟、忠诚的桥,为了华文文学的繁荣,为了跨国的艺术交汇,二十多年来,他无私地奉献自己的青春和智慧,菲华文学史将永远记载这位才华卓绝的诗人、文学活动家的名字,祖国人民会永远记住这位茹苦含辛、为中华民族争光的海外儿郎。

蓝色的云鹤

云鹤最喜欢蓝色,恰好他又姓蓝。

云鹤的诗集叫《蓝尘》,云鹤的诗题叫《蓝尘》,云鹤的《短笛》里有:

“九月的气息很蓝,梦很冷”

他的《无题》里有:

“飘泊的云朵们,在蓝色的草席上

绘画薄薄的忧郁”

他的《曲》里有:

“念及蓝色的往事,念及……

我总想摘一辫早春的桃红

装饰我贫乏的感情”

他的《战土》里有:

“九月的太阳是蓝蓝的

我打从蓝色里来”

他的《献》里有:

“在蓝蓝的月光下

我素描着爱的轮廓

......”

辽阔的天空是蓝色的,浩瀚的大海是蓝色的,炽烈的火苗是蓝色的,广博如云天的胸襟是蓝色的,深沉如海洋的爱情是蓝色的,热烈如火苗的诗行是蓝色的,纯净的友谊是蓝色的,恬静的梦境是蓝色的,真诚的心和真诚的世界一样是蓝色的。

云鹤的诗歌是蓝色的,云鹤的心田是蓝色的。

云鹤是蓝色的。

呵,云鹤!永远地和天空、和大海、和伟大的祖国、和忠诚的爱情、和纯洁的友谊、和美丽的心灵在一起!永远地,和蓝色在一起!

呵,蓝色的云鹤———

我从故乡,遥遥地、赠你一眉八月初三蓝蓝的月亮———但愿它是经天的飞舟,载你时时往返于湛蓝湛蓝的大洋两岸!



云鹤(前右一)、作者(前右二)与菲华作家团体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