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汉武帝缘何而来?
楚 欣
汉武帝画像
看了篇名,有人或许要问:历史上只有一个汉武帝,哪来两个?
不错,汉武帝确实只有一个。但是,如果你读了司马迁的《史记·孝武帝本纪》,再读班固的《汉书·武帝本纪》,就会发现,二者的内容差别太大了。前一个汉武帝,热衷敬祀鬼神,祈求长生不老;后一个汉武帝,开疆拓土,对外征伐不断,多次击败匈奴,使长期遭受侵扰的北方得以安定。这难道不是“两个”汉武帝吗?
不同史学家为同一个历史人物立传,存在不同的处理方式,原本属于正常现象。一般而言,主要的不同在于观点、手法。然而《史记·孝武帝本纪》与《汉书·武帝本纪》,不同之处却是事实,这很少见。
先说司马迁的《史记·孝武帝本纪》。
武帝最早敬祀的神是一个“长陵女子”。此女因儿子夭折,悲伤过度而死,之后显灵,老百姓建祠祭拜。武帝则“厚礼置祠之內中”。
方士李少君,自称有长生不老之术,并说曾在海上见到仙人安期生。武帝深信不疑,当即“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不久,李少君死,武帝却认为他乃“化去不死也”。
接着,有人进奏:“天神贵者泰一”,应春秋祭祀,武帝当即采纳。过了几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让武帝隔着帷幕见到死去的宠妃王夫人,被封为文成将军。少翁得逞后不断吹嘘,说他可以让皇帝与神会见,但一次也没有实现,作假之事最终败露,被诛杀。
其后四年,武帝经人推荐,见到了少翁的师兄弟栾大。此人“敢为大言”,说他可以会见仙人,得到不死药。武帝封他为五利将军,赐予一等宅第和奴仆千人,还将卫长公主嫁给他。燕齐之间的方士看到后都跃跃欲试,自称有禁方,也能通神仙。
武帝随后到雍城祭祀,听到这样的一件事,说,“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尤其是介绍黄帝乘龙登天的情景,让他听得神魂颠倒,说如果也能像黄帝那样飞上天,即便失去妻子,也如脱掉鞋子一样无所谓。
同年秋,身为使者的五利将军(栾大),却不敢入海求仙。武帝派人跟踪,发现他的方术多为作假,便把他杀了。
之后几个月,武帝“东幸缑氏(古镇,今河南偃师南),礼登中狱大室”,“东巡海上,行礼祠八仙”,“至梁父,礼祠地主”,又“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泰一之礼”。封禅之后,方士们说,蓬莱诸仙,看来可以求得。武帝很高兴,“乃复东至海上望”,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有年春天,公孙卿说他在东莱山看到了神人,那神人说要见天子。武帝遂去了东莱,住了几天,神人却连个影子也“毋所见”。
武帝不仅多次登泰山封禅,祭祀活动也“遍于五岳、四渎”,而且还“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但所有这一切,均“未有验者”。
再说班固的《汉书·武帝本纪》。
元光六年,匈奴入上谷,杀略吏民。武帝派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名,今河北蔚县东南),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李广、孙敖失师而还。武帝为此发布诏书,严正指出:“夷狄无义,所从来久。间者匈奴数寇边境,故遣将抚师。”
元朔元年秋,匈奴入辽西,杀太守;入渔阳、雁门,败都尉,杀略三千多人,武帝派卫青出雁门,李息出代,获首虏数千级。
五年春,卫青率兵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获首虏五万余级。
六年春二月,卫青率兵十余万出定襄,斩首三千余级。
元狩二年春三月,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至皋兰,斩首八千余级。南越国派人献驯象与能言鸟。将军霍去病、公孙敖出北地二千余里,过居延,斩首虏三万余级。匈奴入雁门,杀略数百人。武帝派卫尉张骞、郎中令李广出右北平。广杀匈奴三千余人,尽亡其军四千余人。
元狩二年秋,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带部众四万余人来降。武帝“置五属国以处之”,并设武威、酒泉郡。四年夏,大将军卫青率军出定襄,将军去病出代,各率五万骑。卫青在幕北围攻单于,斩首一万九千级。去病与左贤王战,斩首七万余级。
六年冬十月,武帝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出征西羌,予以平定。
武帝将幸缑氏,至左邑桐乡,闻南越破,至汲新中乡,得吕嘉首(发动叛乱的南越国权臣)。
元封元年冬十月,武帝北登单于台,至朔方。临北河。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振匈奴。
春正月,武帝行幸缑氏。东巡海上。夏四月,登封泰山,降坐明堂,下诏谦称自己是个眇小的人,能够执掌朝政,应兢兢业业。因此,他祭祀八方神明,“登封泰山,至于梁父”。
汉武帝在位54年,有44年在讨伐匈奴。
二年冬十月,武帝行幸雍,祠五畤。春,幸缑氏。遂至东莱。夏四月,还祠泰山。是年,朝鲜王攻杀辽东都尉,武帝派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率兵前往征讨。第二年,朝鲜杀其王右渠投降。
太初元年八月,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征讨大宛。冬十月,行幸泰山。二月,起建章宫。
太初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天汉二年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武帝又遣因杆将军出西河,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与单于战,斩首虏万余级。陵兵败,降匈奴。
后元元年正月,武帝行幸甘泉。二年二月,行幸盩厔五祚宫。乙丑,立皇子弗陵为皇太子。丁卯,崩于五祚宫,入殡于未央前殿。三月甲申,葬茂陵。
班固最后作了评议:“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彰《六经》,遂畴资海內,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对照《史记·孝武帝本纪》《汉书·武帝本纪》,不难发现,司马迁所选取的史实几乎都是祭祀,班固所选取的史实则多为征伐。
征伐与祭祀,无疑是汉武帝在位期间的两件大事。但能成就其丰功伟业的,是征伐、开疆拓土,而非祭祀。因此,现代历史教科书介绍汉武帝时,所引用的史料多来自《汉书·武帝本纪》。
那么,该怎样看待《史记·孝武帝本纪》的真实性呢?毋庸置疑,司马迁修史的态度是相当严谨的,他对汉武帝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用于封禅与祭祀的记载,真实、生动且耐人寻味。从中可以看到,这位皇帝期待鬼神赐福,追求长生不老的欲望非常强烈。一些方士神棍正是抓住这个软肋,不断地用谎言欺骗他。可悲的是,他“尤敬鬼神之祀”,至死不能自拔。可见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也有荒唐愚昧的一面。司马迁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很可能是想告诫人们,即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痴迷于鬼神。
当然,介绍人物的生平应该全面,不可偏颇。《史记·孝武帝本纪》,对这位皇上的文治武功却视而不见,无疑是个严重缺陷。奇怪,史学大师司马迁,怎么会这样做呢?原来,现在人们看到的《孝武帝本纪》,并非司马迁的原作,而是后人截取《史记·封禅书》有关“今天子”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抄袭下来,然后在前面加上谥号、身世(不足百字)补缀而成,因此只有祭祀,没有别的。至于司马迁当年所写的《今上(当今皇上)本纪》,汉武帝一看,“怒而削之”,至今不知所终。
人们或许要问,汉武帝为何对《今上本纪》如此不满?难道是司马迁因为李陵之事无辜遭受宫刑而愤恨“今天子”,不记载其文治武功吗?非也。司马迁不是这种人,他光明磊落,《史记·太史公自序》可资证明。所谓《太史公自序》,既是司马迁的自传,也有《史记》各篇写作缘起与主要内容的概述。关于《今上本纪》第十二,司马迁是这样写的:“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即汉朝开创至今,最兴盛的年代是当今皇上在位期间,然后列举了种种事实。对此,汉武帝应该满意才对,为什么要“怒而削之”?原因可能是:一、司马迁对封禅的描述,带有批评的辛辣语气,他无法接受;二、司马迁指出征伐带来了种种负面效应(《史记·平准书》就有这方面的记载),更让他感到气愤。总之,汉武帝认为自己是没有任何缺陷的英明之主,史官应该按照这个思路对他歌功颂德才对,司马迁的《今上本纪》没能符合要求,还要挑他的毛病,自然是弃而不用。
纵观历史,过去了的事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留下,司马迁《史记·今上本纪》的失传就是一例。虽然之后有《史记·孝武帝本纪》补上,但因是抄袭《封禅记》的,与班固的《汉书·武帝本纪》对照,不免给人汉武帝有“两个”的印象。解决这个问题,能找回《今上本纪》,当然是最好了。不过,这个被武帝本人“怒而削之”的文本,料想当年司马迁或其他接触过的人,没有谁敢私自保存下来,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很难找到。比较实际的做法是,通过对有关史料的研究,尽可能还其真相。司马迁在天之灵倘若有知,对后人的期望,应该也是这一点。
汉武帝在泰山封禅八次,平均不到三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