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正则笔正——读《唐书·柳公权传》
柳公权像
唐代书法史上,与颜真卿齐名的应属柳公权(778-865年),即所谓“颜柳”。虽然柳公权没有颜真卿领兵作战、驰骋疆场、在平息安史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的经历,但他政治上敢于直言的诤臣风范,历来为人所敬重。柳公权在世时,他的墨宝就受到朝野的狂热追求与国外慕名者的无比欢迎,更是留下千年的佳话。
柳公权(公元778年-865年),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县)人,从小好读书,12岁时就能写辞作赋。唐宪宗元和初年考中进士,做过秘书省校书郎,李听镇守夏州时曾请他出任掌书记。
穆宗即位后,柳公权因奏事进京,穆宗看到他特别高兴,说是“我于佛寺见卿笔迹,思之久矣。”为什么穆宗会这样说呢?原来自太宗李世民起,唐代皇帝大多喜欢书法并有一定研究,穆宗与他的前辈一样,也有此嗜好。为了便于切磋书艺,他把柳公权留在朝中,当天就封其为右拾遗(属于谏官),充翰林侍书学士,不久又调任右补阙、司封员外郎。
唐代后期,皇权衰弱,出现两件怪事,一是藩镇割据,二是宦官当政,皇帝大多是些只会享乐而无所作为的人,穆宗也不例外。柳公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想找个机会进谏。有一次,穆宗问他,“笔何尽善?”意思是,写字要怎么样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柳公权回答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这话说得太绝了,它貌似谈书法艺术,实际上是借此规劝穆宗要奋发向上,努力把政务处理好,可谓话中有话。穆宗听出了弦外之音,“知其笔谏”,一时“改容”,即变得既严肃又有几分不安。
穆宗之后是敬宗,在位三年,便遭宦官杀害。接着,是由宦官一手拥立的文宗。这个傀儡皇帝却装出一副有所作为的明君模样,他常常在浴堂里召见柳公权,与他畅论朝事,每每到了蜡烛燃完了,还“语犹未尽”,便让宫女用纸蘸着烛泪烧,继续作长夜谈。还有一次,是在未央宫里,文宗对柳公权说,“我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过去,每年给边关将士的衣服,都不能按时下发,今年不同了,二月份,边关将士的春衣就全部发放完毕。”柳公权当即表示祝贺。文宗说,“单贺未了,卿可贺我以诗。”一旁的宫人也起哄要他写,柳公权应声说道,“去岁虽无战,今年未得归。皇恩何以报,春日得春衣。”文宗听了非常高兴。
另有一次,文宗在便殿召集六位学士,谈到汉文帝“恭俭”之美德时,举起衣袖对大家说,“我这件衣服,已经换洗过三次了”,言下之意是,他也像汉文帝那样注重节俭。学士们一听,个个称颂“帝之俭德”,唯独柳公权一言不发。文宗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表态。柳公权回答,“人主当进贤良,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服瀚(同浣)濯之衣,乃小节耳。”这话说得站在一旁的学士周墀吓得两条腿直抖擞,柳公权却“辞气不可夺”。文宗听了很不高兴,却又不便发作,而是酸溜溜地说道,“极知舍人不合作谏议,以卿言事有诤臣风彩却授卿谏议大夫。”意思是,你是中书舍人,比谏议大夫地位高,本不该给你降职,可是看到你说话做事很有诤臣的样子,便只好委屈你去当谏议大夫了。
开成三年(838年),柳公权转任工部侍郎,似乎得到了重用,但实际上是个“充职”,即候补待任。某日,文宗问他,“近些天来外面有何议论呀?”柳公权没有讨好皇上,而是据实回答,说外面对郭日文任汾宁节度使的看法不一样,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文宗听后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郭日文是尚父郭子仪的侄子,太皇太后的叔叔,平日做官没有过错,从金吾大将的位上调往汾宁镇任节度使,很正常的事怎么还会有人说不好?柳公权指出,以郭日文的品德和功劳,担任节度使是非常合适的,但有人反映,说他把两个女儿送入宫,才受到重用,情况不知是否属实?文宗回答,郭日文的两个女儿是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并没有别的意思。柳公权说,虽然如此,但瓜田李下之事,怎么说得清?接着,又以唐初诤臣王珪谏太宗皇帝送庐江王妃出宫的故事晓以利害。文宗觉得有道理,当即令南内使张日华把郭日文的两个儿女送出宫,从而平息了一场风波。
柳公权后来“累迁金紫光大夫、上柱国、河东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复为左常侍、国子祭酒。历工部尚书。咸通初,改太子少傅,改少师。居三品、二品班三十年”。但不管仕途是起是落,他始终坚持实话实说,敢于直言。这不仅仅是性格使然,更是人品所体现,即源于“心正”。在这一点上,他追随先辈颜真卿,不仅字好,人品亦佳。
柳公权的字“初学王书,遍阅近代笔法,体势劲媚,自成一家”,其中正楷尤为出名。有一年夏天,唐文宗与学士们联句,他的出句是,“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曰,“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其他的学士也都有续句,但文宗只欣赏柳公权那两句,称其“辞清意足,不可多得”,并命他题写在殿壁上,每个字“方圆五寸”。写好,文宗细细观赏,赞叹道,“钟、王复生,无以加焉”,意思是,即使让钟繇、王羲之来写,也难以超过!
论字,柳公权确实写得好,加上当朝皇帝的欣赏,声名自然更加红火。民间甚至有“柳书一字值千金”的传言。据说当时朝中公卿大臣,如果家里修墓,一定要请柳公权写墓碑,否则,别人会认为他不孝。孝与不孝,这在封建时代可是天字第一号的事情,谁不想当孝子?谁又愿意被人指责为不孝?于是上门求字的人很多。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时到长安朝贡的外国使者,“皆别署货贝,曰此购柳书”。即这些使者都在贡品贡银之外,另外准备“货贝”,并特别标出,这些钱是专门为购买柳公权的书法备的。可见柳公权的字,不仅在当时的国内备受推崇,在国外(笔者以为,主要应是汉字圈的国家,如日本、高丽等)也得到赏识与欢迎,而且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情况在中国书法史上非常罕见。
不难想象,柳公权的家产肯定是相当丰厚的。然而他“志耽书学,不能治生”,只懂得读书写字,不会管理家务,结果财物都让管家的奴仆海鸥、龙安所窃取。有一次,柳公权发现一筐盛酒的银杯,封条还在,银杯却不见了,就问海鸥,那些银杯呢?海鸥曰,“不测其亡”——不晓得为什么没掉?这显然是在撒谎。但柳公权听了只是笑笑说,“银杯羽化耳”——难道银杯还会长翅膀飞走?并没有再追究下去,因为他看重的不是财物,而是书法。
写到这里,我想到颜柳两位书法家的寿命。柳公权活到88岁,可谓高寿;颜真卿因遭杀害,77岁离世,要不然活到八九十岁大概没有问题。由此可见,在各种艺术门类中,书法家的寿命一般都比较长。至于原因何在,我没有研究,但直观给我的感觉是,练习书法应是有益于人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