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怪异,更不糊涂
——读清代画家郑板桥的生平
清代画坛,“扬州八怪”是最为后人熟悉的一个知名群体(人数实际上不只八个而是十几个)。在这些“怪”杰当中,郑板桥的成就可能最高,故事也可能最多。他的那幅“难得糊涂”的字,更是受到许多人的青睐,将复制品悬挂在堂上或书房里。
笔者读郑板桥的生平,觉得他既非怪异,更不糊涂。与封建社会绝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样,他也想做官,甚至做大官,只是时运不济没能实现。如果当年他的仕途顺畅,平步青云,我们今天看到的可能是另一个郑板桥,或者此人早已泯灭在历史的烟尘中。
清康熙三十一年(1693年),即离今整整320年,郑板桥出生于江苏扬州兴化县,原名燮,字克柔,“板桥”是他的号。郑板桥的祖上虽然属于书香门第,然而到他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落,生活过得并不好,兼之母亲过早去世,是奶娘把他带大的。他曾作诗追念这位奶娘:“半生所负,唯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惭恧久,黄泉路迂阔,白发人老丑,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但聪明过人的郑板桥,自幼学习刻苦认真,三岁时开始识字,八九岁就能作文联对,深得塾师的喜爱。传说有一天,师生二人去郊外春游,途中经过一座桥,发现桥下漂着一具女尸。老师为那女子年轻轻的即死于非命,感到非常难过,就作了一首诗表示痛惜。诗云:
二八女多娇,风吹落小桥。
三魂随浪转,七魄泛波涛。
郑板桥听了老师的诵读之后,沉思了一会儿,就直率地说,“先生,您的诗不应这样写!”
“有哪点不对吗?”听到质疑,老师认真地问道。
板桥并没有说哪点不对,而是反问老师,“您认识那个落水的女子吗?”老师摇摇头说,“不认识”。板桥又问,“那您为什么写他是‘二八’、十六岁呢?”
老师被问得哑口无言。
板桥接着又说,“先生并没有看到她是如何落水的,怎么能断定是被风吹下去的呢?”
老师又被难住了,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喜欢起这位肯动脑筋的学生,于是问道,“那你说该怎么改?”板桥也不客气,当即高声朗读他改过的诗:
谁家女多娇,何故落小桥?
青丝随浪转,粉面泛波涛。
老师听了不禁连连称赞,“改得好!改得好!”还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日后肯定有出息!”
一如塾师所说,郑板桥的确有出息。他于康熙年间(二十岁左右),考中秀才,雍正十年(1732年),考中举人,乾隆元年(1736年),考中进士,自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科举之路可谓相当顺畅。无怪乎他在进士及第之后,画了一幅《秋葵石笋图》,并题诗曰,“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兴,甚至有点飘飘然。
不过郑板桥的仕途,却是一条充满艰辛的羊肠小道。同样是进士,别人不久就做了官,有的升迁还很快。郑板桥则不然,他在金榜题名后滞留京城一年左右,始终没能谋到一官半职。经过五个春夏秋冬的苦熬,到了乾隆六年(1741年),虽等来了浩荡的“皇恩”,却也只是“候补官缺”的许诺。又过了一年(1742年),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才接到圣旨走马上任,做了山东范县(今属河南省)的县令。虽然他“爱民如子。绝苞苴(拒绝贿赂),无留牍(勤于政务,公文案卷及时处理)”,做了许多实事好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乾隆十一年(1746年),离开范县到了潍县,也仅是挪个位置,“平调”而已。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郑板桥的官运如此不畅呢?是才华欠缺吗?显然不是。唯一可解释的,恐怕只能说是他对官场的那一套不以为然,不会逢迎拍马,不会贿赂巴结,只会直来直去,因而被弃置于一旁。
其实,郑板桥也有官欲,也想接近高层,也想光宗耀祖。乾隆十三年(1748年),皇帝出巡山东,郑板桥作为书画史,参与筹备事宜,在泰山绝顶呆了四十几天,恪尽职守,做了许多工作。尽管当时的他依然是个七品芝麻官———潍县县令,任书画史只不过是暂时被“借调”去为皇上服务而已,就已经让他颇为自豪了。兴奋之余,他刻了一枚印章,上书“乾隆柬封书画史”,足见他对这个临时职务还是相当看重的。如果朝廷给予机遇,料定他也会乐意呆在皇上身边做官,以图继续升迁。对于封建时代的读书人,有这样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然而郑板桥终其一生只做到了县官,并没有继续往上走,因为他不是一个只图自己升迁的人。尽管他对前程也有追求,但他爱的不是官位,而是人民,尤其是底层的老百姓。因此为政清廉,痛恨贪官。据说他刚到潍县任职时,就叫手下的人在旧官衙的墙壁上挖了许多洞,通到大街上。对于这个举动,有人觉得奇怪,不知大人是何用意。他解释道,“这可出前官恶习俗气!”还有件事最能说明他对老百姓的感情,即当年潍县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社会上出现人吃人的惨象。郑板桥忧心如焚,决定开仓贷粮,有人知道他的想法后出面劝阻,说你这样做未经上司同意是犯法的。他回应道:“此何时,若辗转申报,民岂得活?上有谴,我任之。”并立刻让人打开仓库,饥民只要写个借条就可以拿到粮食,因此救活了许多人。他还大兴土木,招收灾民就食赴工,渡过难关。然而这年秋天潍县还是歉收,郑板桥见状,将灾民先前所留下的借条,一把火通通烧掉,老百姓感念他的大恩大德,为他建了生祠。
郑板桥在潍县任上,曾画竹献给一位年长者,并题诗表达他爱民的心声: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郑板桥当官之所以能够爱民,处处为老百姓着想,源于他具有“人人平等”的观念。这从他《潍县署中寄舍弟书》(第二封)可以清楚地看到。郑板桥这样写道,“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辱他。凡鱼食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喜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可谓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弟弟一定要以平等的态度善待家里的佣人及其子女。郑板桥生在封建社会,能有这种人人平等的观念,可谓超前,确实难得。
然而这种人人平等、亲民爱民的思想,却不为当时的官场所接受。乾隆十八年(1753年),潍县又遭大灾,郑板桥继续开仓赈济饥民,却得罪了贪官污吏,被莫须有地参了一本,他也因此愤然弃官。对于这件事,郑板桥在《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士绅民云》,画了一幅墨竹,并题诗抒怀:“乌纱掷去不为官,囊囊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支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他还给送行的僚属画了一幅菊花,上面写道:“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意思是,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决心辞官归里。
离开潍县时,郑板桥及其全部的家当由三条骡子驮载,一条驮的是他,一条驮的是书和乐器,再一条驮的是仆人。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两袖清风。潍县老百姓舍不得他走,家家画像以祀,并流着眼泪夹道送别,场面相当感人。
从潍县回到家乡后,郑板桥以卖画为生。他常画的对象为竹、兰、石、松、菊,尤其是画竹,可谓独具一格。他在一首咏竹的诗中自白:“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散,玲珑碎空玉。”据说他还提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绘画三段论,即将观察、构思与笔墨技巧三者结合起来。郑板桥的绘画给当时的画坛注入一股清风,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他的名言,“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直到今天仍为人津津乐道。
说起卖画,郑板桥做官之前在扬州就有过一番经历,当时他结交了一批书画界的志同道合者,形成了后人所谓的“扬州八怪”。挂冠之后,他回到故乡重操旧业,名气比过去更大了,他的画受到了上上下下的普遍欢迎,许多人慕名前来买画。传说他的画有三不卖:“达官贵人不卖;地主老财不卖;看不惯的人不卖”。郑板桥还不同于那些爱面子、对钱财羞于启齿的文人画家,而是公开谈论价码。他说,卖画挣钱,乃天经地义之事,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67岁那年,他索性在自家的大门口贴出一张告示,上面赫然写道: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
书条对联一两,扇子五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兄之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告示开头所列的价格是收费标准(所谓润格)。后面的话和诗则是对来人说的———到他这里买画必须付现金,不能以物替代,更不能赊欠,无论是谁,都不许有任何例外。这一举动,风趣而又脱俗,一时传为美谈。但有一点必须指出,虽然郑板桥卖画收钱,却没有因此而阔起来,原因是,当时的物价尤其是粮价很高,家庭开支大,他又热心救济穷人,因而钱袋常是空的,以至于晚年无立锥之地,不得不借居在同乡家里。
乾隆三十年(1765年),郑板桥七十三岁时病故,至今已经二百多年了。他的身后,留下的不仅有“三绝”———诗、书、画等作品,更有他的为人。许多后来者说他“怪”。怎么个怪呢?如果是指他的画风,与其说怪,还不如说他不泥古,善于创新,大胆走自己的路。正如徐悲鸿先生所说,“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最卓绝的人物之一。……观其诗文及书画,不但想见高致,而其寓仁悲于奇妙,尤为古今天下之难得者”。如果是指他的为人,也不能说怪,只能说率真,不戴假面具。至于说追求糊涂,更是离谱。他做官不糊涂,清正廉洁,又能够为民请命;他卖画不糊涂,明码实价,该拿的钱一分也不少。我以为,最能体现其人格的应是他的那首《题竹石》的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是画竹,更是写己。在以人身依附为特点的封建社会里,郑板桥无疑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一个昂然不屈的大写的人。上世纪60年代初,著名的新闻工作者、历史学家邓拓到扬州,曾写下一首七律缅怀郑板桥,对其一生概括得比较全面,也作了很高的评价,现抄录于后:
歌吹扬州惹怪名,兰香竹影伴书声。
一枝画笔春秋笔,十首道情天地情。
脱却乌纱真面目,泼于水墨是生平。
板桥不在虹桥在,无数青山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