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不同 境界不同
——比读几个帝王的诗词有感
中国历史上的帝王,能舞文弄墨的或许不少,但真正留下有影响作品的似乎并不太多。笔者读过他们当中的一些诗词,发现同是最高统治者的帝王们,思想境界却有着不小的差别。
刘邦是汉代的开国皇帝,布衣出身,“不修文学”,但他留下的《大风歌》则很有名。据《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大风歌》气势不凡,首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反映秦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势。刘邦正是这一时代的弄潮儿,他在这场斗争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建立了汉王朝。“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说他已经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并回到了故乡。这两句诗联系起来读可以看到,胜利者的刘邦是多么的春风得意,然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在众多的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是时代所造成,运气比别人好罢了。因此,他没有沉醉于政权到手的胜利,而是唱出了心中的忧虑与希望———“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从前朝强秦迅速灭亡的过程中深刻地认识到,打江山不易,坐江山更难。因此,他心中的“猛士”,不是简单的勇猛之士,而是能够为他的王朝尽心尽力的各种各样的有用人才。只有更多地得到这样的“猛士”,才能保住得来不易的江山。
这就是刘邦。他的忧患意识无处不在,即使是在衣锦还乡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应该怎样巩固已经取得的政权。
西楚霸王项羽是刘邦的同时代人,虽然最终败给了对手,但人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依然给予他应有的评价。司马迁的《史记》不仅写他,还将他列进“本纪”,享受历代帝王的“待遇”。项羽的《垓下歌》非常有名,似乎比刘邦的《大风歌》还更为后人所熟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诗的作者不愧是项羽,第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就把他叱咤风云、曾经所向披靡的气概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可谓超凡脱俗,先声夺人。然而第二、第三两句,却出人意料地从激昂的高峰跌入叹息的深渊,原因是天时不利,他的坐骑乌骓不能再向前行进了,这让他感到非常无奈,甚至认为,“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其实,项羽之所以从胜利走向失败,垓下一战,最终自杀,并不是“天”与他过不去,而是他在政治、军事上的一系列失误所导致。
不过,当失败已成事实的时候,项羽并没有悔恨,他坦然面对,唯一牵挂的是所挚爱的“虞”。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在项羽东征西伐的过程中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如今,面临生死诀别,项羽深深地为她的未来忧虑,不禁唱出了心中的无限伤感:“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啊,虞啊,你说该怎么办呢?
千百年来,英雄的豪气,英雄的挚爱,打动过无数读者的心。这可能是《垓下歌》至今为人所喜欢的原因吧。
曹操是三国时代“群雄”之一,虽然生前只任过汉献帝的丞相,封魏王,并没有当上皇帝(“太祖”与“武帝”是死后追认的),但魏国的开创者无疑属于他,他是真正的帝王。
后世戏台上被丑化的曹操,实际上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文治武功,智慧超群,还擅长于诗歌辞赋创作,与儿子曹丕、曹植齐名,世称“三曹”,是建安文学的代表性人物。
《步出夏门行》又名《陇西行》,是曹操的名篇之一。除了开头的“艳”辞(序曲)外,分四解(章),作于建安十二年(207年)北征乌桓取得胜利的归途中。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提到的“东临碣石有遗篇”,遗篇指的就是它。这里仅将其中的《观沧海》与《龟虽寿》二章抄录于后:
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前一首写秋天的大海。虽然已到了“秋风萧瑟”的时令,但“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妨说,这是借景写人,反映曹操此时的心情。他还因此对日月星汉(银河)的运行发出感叹,表达了其宏大的政治抱负。后一首写人生感悟。曹操自喻为一匹上了年纪的千里马,虽然已经老迈,但豪情不减当年。
李世民,即唐太宗,唐代的第二个皇帝,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开创了大唐基业。他在位23年(627-650年),社会空前繁荣,史学家们誉为“贞观盛世”。李世民没有刘邦身上的流氓习气,却有着颇高的文学修养。《全唐诗》收录了他近百首诗,最为人熟悉的是《饮马长城窟》: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丈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云台凯歌入。
这首诗描写了戍边的将军们建功立业的经历,也唱出了作者的豪迈心声,大气雄浑,很有艺术的感染力,即使拿来与同时代的一些诗坛高手的作品相比,也毫不逊色。李世民还有一首《经破薛举战地》的诗也写得相当不错,其中“昔年怀壮志,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充分反映了这位皇帝不同凡响的雄心壮志。
赵匡胤,宋王朝的开创者。五代时,他是北周的重臣,曾任殿前都点检,领宋州归化军节度使,掌握兵权。公元960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上了皇帝,即宋太祖。写诗对于赵匡胤来说,并不在行,但他偶尔为之,却能让人眼前一亮。《全宋诗》收录了他的诗三首半。(《咏月》仅存两句,故尔算作半首)。其中《咏初日》是这样写的:
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
这首诗的韵律或许并不怎样合乎规矩,但它把太阳初升的情景写得惟妙惟肖,而且很有气势。据说在征服南唐的最后时刻,赵匡胤会见李煜派来的谈判代表,曾出人意料地拿出他的这首《咏初日》,并说,我还有首《咏月》诗,然后念了两句:“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南唐的代表原以为赵匡胤只是一介武夫,没想到竟能写出这样的好诗,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回去一禀报,李煜便开门投降了。
朱元璋,原是一介乞丐,也当过和尚,是个地地道道的草根人物,但他不屈于命运的安排,凭着不懈的奋斗,打出一个江山,成为明朝开国皇帝。没想到他还会写诗,《御制文集》中就收录他的诗100多首。例如《咏燕子矶》: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江作秤又如何?
天边晓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
将长江比作秤,燕子矶为砣,天边晓月当成钩,然后称一称江山的分量,这样的气魄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而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胜利者才拥有。
另有一首《野卧》,写得既生动,又不同凡响:
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朱元璋作诗还有故事流传于世。据说,他曾大宴群臣,席间要众人当场赋诗。大臣们都恭维地请“圣上”先作。朱元璋也不推辞,张口便来了两句:“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大臣们听了忍俊不禁,但谁也不敢笑出声来。此时的朱元璋看了众人一眼,接着又吟了两句:“三声唤出扶桑日,扫败残星与晓月。”这一下群臣莫不齐声称颂,都说圣上的诗写得好。
上述这些帝王个个都是很有作为的人物,他们所写的诗词,确实气概不凡,但有个共同点,即偶尔为之,最多是业余爱好,而某些亡国之君(例如陈叔宝与李煜)写诗填词,却很来劲,甚至把朝政置于脑后。虽然他们多才多艺,但“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境界就显得低下。
陈叔宝,即陈后主,是南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此人“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迷恋声色,贪图享乐,不谙民情,最终导致陈王朝被隋文帝杨坚所灭。他的《玉树后庭花》被公认为亡国之音。正如唐人杜牧《泊秦淮》一诗指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玉树后庭花》究竟写了些什么呢?请看: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帏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是一首反映后宫奢华生活的诗,坦率地说,比起许多同类内容的作品,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然而陈叔宝是一个亡国之君,人们自然把这首靡靡之音与大好河山的断送联系起来,追究其罪责,并将它的作者钉在耻辱柱上。
陈叔宝还有四首《独酌谣》。其中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独酌谣,独酌起中宵。中宵照春月,初花发春朝。春花春月正徘徊,一尊一弦当夜开。聊奏孙登曲,仍斟毕卓杯。罗绮徒纷乱,金翠转迟回。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同灰。逍遥自可乐,世语世情哉!
这个荒唐的君主,整天寻欢作乐,夜半睡醒之后还要喝酒,而且喝得醉眼朦胧,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不知身在何处,一会儿觉得犹如三国时代的隐士孙登,一会儿又感到像是晋代的酒痴毕卓。面对醉生梦死的奢糜生活,他道出了“心中本如水,凝志更同灰”的真实想法。不妨说,这首《独酌乐》更能反映亡国之君陈叔宝的腐朽人生观。
李煜是南唐后主,也是一个亡国之君,但历史上的名声没有陈叔宝那样差,这主要得益于他的词写得好。近人王国维称赞他“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清代更有人推崇他是千古词坛的“南面王”。然而文学上的成就并不能掩盖他在政治上的无能和生活上的荒淫颓废。
李煜的词实际上是他生活与经历的反映。早期,作为一国之君,他沉湎于声色之中,所作的词多半也是这方面的内容,例如《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比起陈叔宝的《玉树后庭花》,李煜的这首《浣溪沙》,其“靡靡之音”的程度,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没有人说它是“亡国之音”,但思想境界低下却是不能否认的。
南唐灭亡后,李煜成为赵宋王朝的阶下臣虏,地位与待遇一落千丈,他的词作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内容主要是写其屈辱悲苦的生活以及对往事的不堪回忆,成就超过前期。《虞美人》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对故国的怀念与对曾经有过的奢华生活的眷眷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艺术性达到一定高度。不过,就内容和情调而言,它发出的是一种哀伤与无奈的叹息,并不足取。
赵佶,即宋徽宗,字与画都极有成就。然而他却是导致北宋灭亡的罪人之一。在位时,他穷奢极欲,兴建豪华宫殿,迷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而且重用奸佞之人,政治黑暗,全国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南下,他见势不妙,让位给儿子赵桓(即钦宗),做起了太上皇。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破汴京,徽钦二帝被俘,押往韩州(今辽宁昌图县),后迁至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赵佶被封为“昏德公”(此封号极具讽刺),精神上备受折磨,也使得他与李煜一样,写下许多哀怨的诗词。例如: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南山无雁飞。
古人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言志”。上述帝王们的诗词,反映的正是他们的内心志向和情感。然而谁都看得出来,同为最高统治者的作品,有的充满创业的豪情,有的宣泄享乐的欲望,思想境界是那样的不同。这是为什么呢?套用一句哲学上的经典名言———存在决定意识。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生活,决定他们有着不同的感受。帝王们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