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9 00:2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方宝川


·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76.李馥与《居业堂诗稿

 


李馥是清代康熙年间的一位地方官员、著名诗人和藏书家。他勤政报国,清廉爱民;身着官服,心羡布衣;酷爱藏书,孜孜为学;一生飘泊,暮年凄楚。所著《居业堂诗稿》,是其现存唯见的一部作品,仅有清稿本行世,鲜为人知。其纪事、感怀之类的诗作,不仅可订补作者生平事迹,同时也比较真实、全面地反映了作者从政期间及被罢黜之后的思想情趣、悲欢离合及各种矛盾复杂的心态。即便是记游、咏物、赠答乃至部分应酬之作,亦多所寄托,具有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

 

《居业堂诗稿》不分卷,(清)李馥著



李馥(1666-1749),字汝嘉,号鹿山,别号信天居士,福建福清人。一说李馥生于清康熙元年(1662),卒于乾隆十年(1745)。然据其《居业堂诗稿》壬子《生日》诗自称:“小阳十二我生辰,六十七年际盛春。”小阳又称小阳春,即农历十月。该“壬子”为清雍正十年(1732),是年李馥虚岁六十七。据此上推,他当生于清康熙五年(1666)。

李馥父早亡,由母亲抚养成人。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举人。四十二年(1703),与福州郡守顾焯等人在九仙山(今福州于山)平远台共创平远诗社。四十五年(1706),在京会试,不第。后经人推荐,在京任工部员外郎。四十八年(1709),转刑部郎中。四十九年(1710),出知重庆。在蜀为官三年,任满有政声。五十二年(1713),应召赴陕西,经山西、河北,再次进京。五十五年(1716),迁河东运使。是年逢亢旱,民无以食。他勤政恤民,请截漕二十万,民不知饥。曾调升苏松常镇道,江苏按察使。五十七年(1718),又奉旨入都。五十九年(1720),任安徽布政使。依然体恤民情,忧民所忧。六十一年(1722),又升任浙江巡抚。方上任,洪灾泛滥。他尽心尽责,抗洪救灾。雍正二年(1724),被谤罢官,削迹入狱。不久出狱,一直蜗居苏、杭,十余年没能回乡。晚年孤苦伶仃,悲凉凄楚,终日读书消愁,触事兴怀,抚琴泣声,苦度残生。乾隆九年(1744),经奏准重赴鹿鸣筵宴。十四年(1749),年八十四卒。

《居业堂诗稿》不分卷,诗作系年编排。每年之始,卷端均题有“居业堂诗稿”和干支纪年。共收录了李馥30年间所创作的诗作,凡1400余首,其内容十分丰富,其纪事、感怀之类的诗作,不仅可订补作者生平事迹,同时也比较真实、全面地反映了作者从政期间及被罢黜之后的思想情趣、悲欢离合及各种矛盾复杂的心态。即便是记游、咏物、赠答乃至部分应酬之作,亦多所寄托。具体可概括如下:

勤政报国,清廉爱民。李馥在知重庆、官河东运使、苏松常镇道、江苏按察使,以及任安徽布政使、浙江巡抚期间,均有善政。《诗稿》中对此反映颇多。例如:他出知重庆时云:“但使庶民足,宁愁三径荒”(《(辛卯)寄林松址》)。康熙五十一年(1712),重庆大旱,他在诗中曰:“渝城经月旱,万姓已嗷嗷。获罪惟予辈,降殃及尔曹”(《(壬辰)祷雨》)。为了减轻民众的疾苦,如此忧心忡忡,且大有献身的精神。五十二年(1713),他妻子病逝,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他仍然念念不忘“微躯既许国,家事岂复牵” (《(癸巳)哭内》)的抱负。五十五年(1716),他被九卿一致推荐为河东运使,虽然自己已惯囊空贫到骨,但上任之际首先考虑的仍是“财赋东南民力尽,此行何以慰姑苏”(《 (丙申)除官》)。紧接着他又作《述怀六十韵》:“历数除官日,长怀报政时。”“势重千钧压,力微一柱支”。“微躯已许国,矢志敢营私?”“穷通随气数,政事慎敷施”云云,表示自己不负众望和不遗余力的决心。五十九年(1720),当他升任安徽布政,在江苏与各同仁告别时,作《晤武进宜令、宜兴魏令、江阴叶令、靖江郑令、出此示之》诗,总结了自己仕宦16年来的经验和根本:“为政无多术,爱民如爱身。征徭疲悉索,囊橐守清贫。枫陛勤求莫,茅檐待至仁。勖哉常轸念,召杜彼何人。”通过这些诗句,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李馥的勤政报国之志,清廉爱民之举。

身着官服,心羡布衣。中国封建社会部分清官有一共同心态,即一方面试图藉为官之便,体恤民情,图报国家;另一方面,又看透官场腐败,宦途艰险,渴望归隐。李馥也有这种为官的心态,并屡见吟咏。例如:康熙五十年(1711),他早在重庆为官时,就自画《漱石枕流图》并题诗曰:“四十年鬓有华,枕流漱石是生涯。松间啸傲甘肥遁,渴饮饥餮看流霞” (《(辛卯)《自题漱石枕流图》,追求的是如此一种优闲的生活。五十六年(1717),他作《(丁酉)有感》诗又说:“栖止何妨篷船窄,奔驰徒羡布衣尊。枕流漱石何年遂,闲看溪云半吐吞。”可见他多年来一直响往这种优闲的布衣生活,并慨叹何年才能实现“枕流漱石”、退隐山林的心愿。五十七年(1718),他的江苏按察使任满,在奉旨入都已知自己将再次被提拔的途中,却唱出:“悔不为农乡井畔,长供甘旨侍庭闱”(《(戊戌)即事》)的心声。后又作《(戊戌)用韵和遂山壁间作》曰:“何时得遂烟霞癖,拟住溪边老一竿。”六十年(1721),他任安徽布政使,又想致仕还乡,于《(辛丑)退居》诗云:“宦情冷淡安吾分,数亩荒田手自锄。”雍正元年(1723),他任浙江巡抚。就在他官场最得意、仕途最高峰之时,还是念念不忘:“误尽浮名君识否?余生何日遂初衣。……显扬自昔指高官,及至名成进退难”(《(癸卯)生日书感》)。

雍正二年(1724),他万万没有想到被谤罢官。入狱期间,他遭受了各种凌辱,身心惨痛,对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下决心隐退辞官,于是发出了:“廿载困风尘,休官作幸人”(《(甲辰)即事》),“簪缨从古皆身累,忏向空王悔已迟”(《(乙巳)感怀》),以及“宦途缠缚同蚕茧”(《(丁未)寄林凤溪》)等诗句。并且还告诫儿子:“衰迟悔忆从前错,汝辈应须鉴乃翁” (《(丙午)示儿》),希望儿子们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酷爱藏书,孜孜为学。李馥酷爱藏书,是清代福建著名藏书家。其藏书的经历和情怀,亦可从该《诗稿》中窥得一斑。例如:《(丙申)答陈次庐吴少文》诗称:“书还藏得三千卷,田不须谋二顷良。”可知当时他的藏书已颇具规模,且视藏书重于田产。古人常称嗜书入迷者为“书淫”,李馥也自称,“性无他癖只书淫”(《(辛丑)漫书》)。他被罢官之后,更是“事少长闲坐,舟轻只载书”(《(甲辰)即事》)。后因生计所迫,无可奈何,只好“典鬻到琴书,颓败忝祢祖” (《(丙午)秋怀》),其藏书开始逐步散出。到了雍正六年(1729),已是“插架图书都向尽”(《(戊申)感怀寄大有》)的境况了,留下的只是一小部分随身常读的书籍。尽管如此,他还是视书如命。他《(辛亥)自嘲》诗曰:“草满窗中总不除,囊空抵死欲营书。斯文结习难消化,多恐前身是蠹鱼。”《(乙卯)自讼》诗又云:“尘心时自讼,习气未全除。布地搜奇卉,逢人借异书。”看来,他真是到了“老更滞书淫”(《(乙卯)闲居》)的地步了。因此,他在70岁之时,依然还是“琴书四壁静相依”(《(乙卯)生日》)。

古代藏书家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为藏书而藏书,二是为读书而藏书。李馥藏书则基本属于为读书而藏者。他早年在京做官,就自称:“平生百不能,诗书志所向。……兀坐斗室中,图史恣酝酿”(《(丙戌)书怀》),“三冬吟不辍,五夜手休停”(《(戊子)示诸儿》)。长期勤政之余,一直孜孜为学。罢官之后,寄居东吴,贫病交加,依然“久病疑方药,衰年喜读书”《(丙午)旅情》,“白首穷弥坚,青灯老终矢”(《(丙午)读书》)。尤其令人感佩的是,他在“膏缺妨夜读,灶冷乏晨吹”(《(丙午)贫甚》)的处境中,还能坚持“阅世冷看三尺剑,斋心静对一床书”(《(丙午)书感》)。他仕途坎坷,被谤罹难,但他认为“困穷岂尽诗书误,志节宁因放逐移”《(丙午)书怀》)。因此,他决心“读书伴老送生涯”(《(丁未)秋夜》),终日“残书重整不发尘,开卷追寻意义新”(《(壬子)理书》),“俯仰探古今,惟恐有遗逸。左右列图书,药石砭衰疾”(《(乙卯)读书》)。真可谓兀兀穷年,学而不厌。

李馥藏书除了自学之外,尚“留书为教子”(《(乙卯)希发》)。他虽然不愿意儿子再走他学而为仕的道路,但是他认为:“人生不读书,衣冠而木偶”,所以他要求儿子们“慎勿骋纷华,精勤探二酋”,只有“图史罗胸中”,才能“疑义一一剖”(《(乙卯)示大舆》。因此,他课子甚严,经常“为语儿曹勤课诵,希贤总在古人书”(《(丙午)课儿》),“课子长吟诵,永日手一编”(《(乙卯)书怀》)。

一生飘泊,暮年凄楚。李馥的一生二十多年的孤身游宦,他的感觉是:“廿载飘零类断蓬,无边心事更谁同”(《(辛丑)书怀》)。这期间,他又一直在求仕和退隐两途彷徨无主,因此他的思乡情怀,经常触而兴亡,溢于楮墨,写了许多此类的诗句。例如:《(辛卯)示儿》云:“思乡怅望独踌躇,不尽愁怀一纸书”。《(辛卯)所思》又曰:“诗句偏从枕上得,乡心先向梦中归”等等。他被罢官之后,思乡之情更为浓烈,蜗居苏杭作《(丙午)有怀》诗:“白首犹为客,愁心只自怜。……匆匆春又暮,未敢计归年”。他之所以“未敢计归年”,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他为官清廉,罢官之后,家无寸田。即他在《(丙午)秋怀》诗所曰:“岂不怀故乡,故乡无寸土”;二是他晚景凄楚,无脸见家乡父老。如其《(戊申)春日书怀》诗所吟:“亦知乡井乐,不敢赋归来。……故园春日好,为客暮堪哀”。

李馥是个多情善感的士大夫,常年孤身,漂泊在外,暮年罢官,遭际凄凉。于是,他把一生的离情别绪,孤独寂寞,苦涩隐痛,悲凉凄楚的情感,一吐之于诗。例如:早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他为官京城,就曾以诗代简,向儿女们倾诉自己的离愁与孤寂。其《(戊子)寄诸儿》诗曰:“忆昔离别日,侍立环诸儿。闻我当远去,牵衣意如痴。送我洪江侧,跪进红玻璃。长年催解缆,无语泪暗垂。远望江上棹,反步归迟迟。……予也天涯隔,旦暮烦忧思。奋飞良不易,托意遥将诗。……春风二月半,离愁心欲断。搔首望云山,一官苦羁绊”。

李馥伉俪情深,由于婚后聚少离多,家中奉老养幼,均由其妻承担。康熙四十八年(1709),他在京为妻子遥祝生日时,作《(己丑)内子以七月十五日生,作此以寄,情见乎词》诗曰:“契阔俄六载,凄凄忆故园。节序去不知,倏忽又中元。兹辰为汝诞,远情难具论。云山隔万里,遥为举一樽。……汝为我家妇,卅载实忧烦。中馈亦何有,赖尔供频繁。堂上有姑嫜,盥栉侍晨昏。妯娌又相爱,闺门无异言。予生半浪迹,天涯日月奔。……作诗远慰汝,嘱汝加盘餐。儿女幸绕膝,珍重慎寒温。薄宦遭束缚,好合意空存。仰羡比翼鸟,双宿复双骞。”在对妻子倾吐了相思、关怀、感激之情的同时,又表达了自己的歉疚之心。康熙五十二年(1713),其妻病逝福州,李馥接到凶讯后,悲痛欲绝,作《(癸巳)哭内》诗:“念尔归予日,屈指三十年。愉婉谨妇职,姑嫜无间然。食贫甘黾勉,纺织佐吟篇。……如何便永诀,长使恨绵绵。予亦久衰迈,心碎骨欲燃。聊奠一樽酒,执手在黄泉。”从内心深处哭出了对亡妻的绵绵痴情,怅叹自己的凄楚。此后,李馥几乎每年都有缅怀妻子之作,可见其悼亡之情,历久不磨。

李馥常年仕宦他乡,其间除了丧妻丧母之外,康熙四十九年(1710),他丧一子。罢官后的雍正十三年(1735),又丧一子。其晚景之凄楚,不言而喻。他身心衰残,叹息伤悲,无所抒泄,还是一寓之于诗。因此,他晚年的诗作,如泣如诉,格外怆恻。例如:他出狱之后所吟的:“憔悴羁吴地,年来更可嗟”(《(丙午)宵感》),“老羸伤伏枕,鹤骨瘦支离”(《(丙午)病中》),“病中需骨肉,待尔诉相思”(《(丙午)迟桂儿不至》),“有身诚大患,何以了余生”(《(丙午)不寐》),“圣世多方护散才,孤臣白首实堪哀”(《(丁未)感怀》)等诗句,真能令人触目涕泪。

《居业堂诗稿》现仅存清抄稿本,钤有许多藏章。这些印章对我们考订该书的流传轨迹,鉴定该书的文献价值,颇具参考意义。例如:康熙甲申年卷端有“鹿山李馥”、“信天居士”二方印章、雍正戊申年卷端有“居业堂”一印,可见该清稿有李馥自著印记,而康熙乙酉年卷端所钤的“过眼云烟”、戊子年卷端的“不贪珍宝”、庚寅年卷端的“生事不自谋”、卷末的“舍书百不欲”、丙申年卷端的“书魔惑”、雍正癸卯卷端的“官贫心甚安”、丙午年卷末的“见客惟求转借书”等印记、体现了李馥毕生藏书的心迹。并与其性情、趋向相印证,而康熙庚子年卷端钤有“福清李二使”一印,康熙甲申、癸巳、庚子,雍正乙巳、庚戌、壬子年等卷端所钤的“李作梅”和“向秾守之”两印,则说明了此诗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福清李作梅所藏,解放后才散出。

总而言之,该书是现存唯见的一部李馥诗作,具有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2000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福建省文史馆陈虹主编《福建丛书》第二辑之四,收录了方宝川执行主编的《居业堂诗稿》,可供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