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俭入奢的悯农诗人

程应峰

李绅活了七十多年，却要背负几千年的臭名。

小学课本里有一首唐诗，叫《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它，妇孺皆知，几乎人人都能背诵。作者李绅，却很有些故事。

有一年夏天，李绅回故乡亳州探亲访友，浙东节度使李逢吉回朝奏事，此时路经亳州。二人是同榜进士，又是文朋诗友，久别重逢，甚是高兴。

这天，李绅和李逢吉携手登上城东观稼台。二人遥望远方，心潮起伏。李逢吉感慨之余，吟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是：“何得千里朝野路，累年迁任如登台。”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升官能像登台这样快就好了。李绅此刻却被另一种景象所感动。他看到田野里的农夫，在火热的阳光下锄地松土，汗流浃背，十分感慨，随口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逢吉听了，连说：好，好！这首诗做得太好了！一粥一饭得来都不易呀！李绅仰天长叹一声，接着吟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李逢吉一听，这不是在揭朝廷的短吗？回到书房，他对李绅说：老兄能否将刚才吟的两首诗抄下来赠我，也不枉我二人同游一场。李绅沉吟了一下，说：小诗不过三四十字，为兄听过，自然记得，何必抄录？若一定落笔，不如另写一首相赠。李逢吉只得说：也好，也好。于是，李绅又提笔写了一首：“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织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女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写好，递与李逢吉。李逢吉看了，觉得这首诗指责朝廷的不是，比上两首更直接更具体。

翌日，李逢吉辞别李绅，离亳进京。回到朝中，他向皇上进谗说：启禀万岁，今有翰林院学士李绅，写反诗泄愤。武宗皇帝一惊，忙问：何以见得？李逢吉将李绅诗奉上。

李绅早年目睹许多灾难，胸有社稷，心念黎庶。

武宗皇帝召李绅上殿，拿出那首诗。李绅看了看，说：这是微臣回乡后，看到民生疾苦，即情写下的，望陛下体察！武宗说：久居高堂，忘却民情，朕之过也，亏卿提醒。今朕封你尚书右仆射，以便共商朝事，治国安民。李绅叩头道：谢皇上！武宗又道：此事多亏李逢吉举荐。

李逢吉听说李绅因诗升官，不免胆颤，李绅却登门向他表示谢意。不久，李逢吉被调任云南观察使。此时，他才深感自己一时荒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绅的三首悯农诗，前两首流传甚广，后一首因一开始就被带入皇宫，直到近代，才被人在敦煌石窟的唐人诗卷中发现。从悯农诗可以看出，李绅对终日劳作的农民是极具同情心的。

然而，青年时期悯农的李绅，历经官场争斗、宦海沉浮后，心性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随着官位越来越高，李绅的生活也越来越奢华。有时吃个饭，是普通家庭好几年的花费。他十分喜欢吃鸡舌头，吃饭要有鸡舌头做的汤。为了满足他的这个嗜好，每天得杀很多鸡。

其时，李绅家中私妓成群，他常以私妓顺手赠人。诗人刘禹锡吟了一首《赠李司空妓》：“高髻云鬓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李绅便将一个家妓送给刘禹锡。李绅任淮南节度使时，郎中张又新在江南郡守任上被罢官。张郎中和李绅有嫌隙，做什么事都对着来。罢官还乡途中，遇风翻船，两个儿子淹死。悲痛之余，担心李绅报复他，便给李绅写了封长信，表达自己的歉疚。李绅回信说，过去的争论，怎么能记恨？互相之间不对的地方，他早忘光了。张又新非常感激，亲自面谢，两人释嫌和好，经常一起喝酒。张又新做过广陵从事，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相好。二十年后，在李绅家喝酒，恰好相逢，四目相对无言。李绅去换衣服，张又新以手指蘸酒，写词在木盘上，女子记住了词。李绅回来，张又新端着酒杯发愁。李绅察觉后，叫女子唱歌佐酒。女子便唱：“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李绅听完，爽快地让该女子同张又新一起归去。这样的李绅，奢糜至极，但只要他人不再危及自己，也显“豁达”。

生活堕腐之外，李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热衷于“党争”，拉帮结派，不择手段。唐朝中晚期，士族势力逐渐衰微，庶人阶层举子进入政权核心。原来掌握大权的士族不甘心，同庶人出身的官员争夺权力。士族官员以李德裕为首，庶人官员以牛僧孺为首，李牛两党水火不容，双方互相倾轧了近40年。在旷日持久的权力斗争中，李绅紧跟李党老大李德裕，最后赢得了宰相之尊。

直到74岁，李绅还为取悦李德裕，办出一桩冤案：江都县尉吴湘被人举报贪污公款、强娶民女。李绅接报后，不加调查，立即将吴湘逮捕下狱，判以死刑。此案上报朝廷后，谏官怀疑有冤情，便派遣御史崔元藻往扬州复查。崔元藻调查后发现，吴湘贪赃属实，但款项不多，强娶民女之事则不实，罪不至死。李绅却一意孤行，强行将吴湘送上断头台。为何？只因吴湘的叔父吴武陵当年得罪过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两家是世仇。

李绅由俭入奢，失却了初心本性，更是处心积虑地为稳固一己之私，恣意妄为。走着走着，便远离了人性的本真，走向令人不齿的反面。

李绅的悯农诗，以及他的蜕变，都给人以警示。

晚年的李绅穷奢极欲，挥霍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