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访沈从文追记

胡少璋

沈从文

移居澳洲已有五年，从香港托运来的20个大纸皮箱，尚有一些纸箱从来没有动过。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一箱一箱地打开、处理无用的废物，不觉间发现几袋书稿、文件及照片。其中一张纸上有沈从文写的东歪西倒的字，由此，我脑子里浮现出1984年8月1日及9日两次访问沈从文的情景：

开门的是张兆和老师。门一开，我看到八十高龄的沈从文老先生斜坐在一张有扶手的藤椅上，头顶即是一块长方形的大木板吊在墙上面。张老师发现我注视着这块大木板，即对我解释道，这是我孙女睡的吊床。又指着沈老说，他刚从医院回来不久，你不要与他谈太久，最多半个钟头，越快越好，况且今天来访的人多。

沈夫人又说，因为房子太小，给来访的人带来许多不便，上次他生病，要住医院，因为楼梯太窄，担架床不能转弯，只好叫人背下楼。

沈老因患有脑溢血、偏瘫，不能行走。不能多说话，口齿又极为含糊不清，断断续续，我根本听不懂，所以，每句话都要张老师翻译。

张老师问我，你要问他什么？我说我是胡也频的侄儿胡少璋，从福建福州来的，要问沈老以前与胡也频交往的事情。她即问我在北京的时间有多久，如果可以就下星期再来。因为，我要预先对他说，好让他作好准备。这时刚好外面有人敲门，张老师一打开门，看见几个人手里拿着绸缎的古服饰。是从浙江来的，要沈老鉴定真伪。

当我正准备要离开时，沈老突然依依呀呀地说了些什么，夫人即在我的耳旁说：“他要你不要对你伯母丁玲说你来过这里。”我点头承诺。张老师即告诉我，拍下照片就先走吧，下星期再来。

走出沈家后，我在想，社科院的宿舍就是这样的吗？原来世界著名的作家也只住这样的房子？不是说《中国古代衣饰研究》一书出版后轰动了国内外，沈氏成了国宝，怎么还是住在这里？怕丁玲知道我去他那里，可能是因为他写的《记丁玲》一书引发两人反目，不愿再因我来访又惹来麻烦。

沈老原是卖马草出身的将军沈宏富（曾国藩门下，因英勇善战被提升为将校）的后裔，也是行伍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竟然成了著名的作家。后来不愿再操笔杆子了，就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馆工作。接触了古代的纺织品，经其专注、钻研后，又成了古代服饰的鉴定专家。那些拿着古代服饰要他做鉴定的人，以现在来说，可能不是博士也是硕士，最起码也是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的专业人员。

可见一个人的成就不是靠一张文凭，而是靠自学、靠努力钻研、靠才能智慧，甚至可以说靠天才。

当今世界时兴“士”，什么院士、博士、硕士等等。沈从文却什么“士”也没有。

我第二次去沈老家，是8月9日下午。这天沈老精神很好，与我握手说欢迎之后，第一句话是问我，上次你来这里，没有告诉丁玲吧。我说没有，他笑了，放心了。于是，他对我说起当时在北京时与胡也频认识后相处的一些情况。

每当他说一个人物，如孙伏園、项拙、李劼人等时，他就在纸上写了名字。谈到胡氏读的书，如《马丹波娃》、《人心》、《小人物》等时，他又写出了书名。虽然沈老谈的内容不多，但对后人研究胡也频却是很珍贵的资料。谈话间，他也问了我们胡氏家族现在的情况及我的工作等。

那天虽然谈话的时间比较长，内容也比较多，因为沈老的精神好，心情也比较愉快，所以张老师翻译得也比较轻松。

沈老在谈了他所记忆中的胡也频之后，问我在福州是住机关宿舍，还是住祖屋？我回答说，我们是向国家租房子住的，已经没有祖屋了，三十年代，你们三人在上海办红黑出版社时，我祖父卖了祖屋拿出一千块银元，你不记得了吗？

接着我说，以后有机会我想去参观你度过童年时光的祖屋。沈老没有任何表情，我当时觉得其中必有内情。后来才知道，因为他的上代是封建官僚，所以房子被国家改造没收了。

谈话到此，沈夫人笑着开门送客，门一开，外面又有好几个人在等候，并且大包、小包的放在地上，原来他们听到屋里有谈话的声音不敢敲门。他们是从西安等地来的，也是要沈老做鉴定的。

事隔二十年，我应邀到湖南开会，会议结束后，我即赴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古城去旅游，参观了坐落在中营街24号的“沈从文故居”。这座湘西木质结构的四合院共有十个房间，占地六百平方米，于同治五年建成。闻名世界的文学家沈从文，在这里度过童年的时光。走出故居，我就去拜竭在听涛山上的沈从文墓地。在花丛中有一块天然的折扇形的五彩石，石上刻有四行题词：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沈从文

以前，我曾思索着一个问题，鉴定文物也应鉴定人物，沈从文生前有没有鉴定过自己复杂的一生？如今发现，石上这四行题词不是分明要后人去理解他，去认识他吗？

沈从文伉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