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风教我当编辑
章 武
郭风(前)和章武
1978年春天,我从下放地南靖调进省文联属下的《福建文艺》编辑部,充当小说散文组编辑。对于我来说,这是命运的转折点,因为我终于可从事一向热爱的文学事业,努力实现“丑小鸭”的“天鹅梦”了。
其时,我36岁,步入文坛有点迟,但也不算太迟。或者说,来得迟不如来得巧。因为正赶上文艺界的“第二个春天”,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作家得到平反,曾经的“毒草”成为“重放的鲜花”,随着思想解放时代大潮风起云涌,各种禁区被一一攻破,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朦胧诗及意识流小说……大量新锐作品呈井喷之势,大批文坛新秀脱颖而出。水涨船高,在“文革”中尘封多年的《福建文艺》改名《福建文学》,发行量曾一度跃升到九万六千册,史无前例!
那时,《福建文学》编辑部三代同堂,精英荟萃,不但拥有郭风、何为这样大师级的老前辈,苗风浦、张贤华、魏世英、季仲、蔡海滨等一批年富力强的老编辑,同时,也新进一批朝气蓬勃、可塑性极强的青年才俊。大家齐心协力,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办成了在全国颇有影响的三件大事:一是组织为期两年的有关舒婷诗歌及朦胧诗的讨论;二是矗起“散文复兴”的旗帜,以专辑或专号的形式,向全国组稿,集中推出一批名家名作。三是在全国率先开辟《台湾文学之窗》的基础上,创办《台港文学选刊》,广受海峡两岸读者的欢迎。
那时,作为小说散文组年轻编辑的我,直接参与了后面的两件大事,受到了很好的锻炼。尤其在散文编辑方面,有幸师从郭风先生,终身受益。
众所周知,郭风先生是全国著名的散文家,但较少有人知道,他也是全国很有胆识很有作为的优秀编辑家。当年,他在创作之余,还主动承担了四方面的编辑任务,一是为《福建文学》每年策划组织一期“散文专号”或“散文专辑”。二是向海峡文艺出版社要来一批书号,以书号代替刊号的独特方式,编印不定期的《榕树文学丛刊》,内容多以散文、散文诗为主。三是应一些出版社之邀,主编大型当代散文诗丛书。四是利用他在全国各地的广泛影响,借用众多报刊的版面,如《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文汇月刊》等,推出福建散文“专版”或“专辑”,由他亲自写短评,努力把福建崭露头角的中青年作者推向全国。当时,郭风虽未退休,但已年过花甲,以上四个方面的编务,工作量颇大,于是,我和朱谷忠、黄文山、杨际岚等年轻编辑,都成为他的助手,尽管经常加班加点,编辑费也微不足道,大家都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因为这是人生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可以向名师学习如何组稿选稿编稿改稿,更可以在他言传身教之中感悟什么才是良好的文品人品及编风编德。
郭风经常对我们说,当一个合格的编辑,起码要做到三点:一是敬重老作家;二是爱护新作者;三是“有饭大家轮流吃”。
敬重老作家
郭风认为,文学无地界。在福建办刊物,既要立足福建,更要面向全国。只有这样,才能让福建的文学创作能以全国文坛为参照系,尽量达到全国平均水平乃至挺进先进行列。为此,《福建文学》每次推出的散文专号或专辑,他都要亲自写信向名家约稿,争取能有最新的鸿篇佳构压卷,从而吸引读者扩大影响。令人可喜的是,冰心、巴金、萧乾、柯灵、郑敏、陈伯吹等一批文坛前辈都及时惠赠新作,使刊物面貌焕然一新。与此同时,郭风鼓励我们年轻编辑要敢于并且善于向名家约稿,关键是态度要诚恳,服务要周到,具体来说,尤其要注意以下细节:写邀稿信时,务必彬彬有礼,言词恳切,文情并茂,且字迹端正,以此体现编辑的诚意与水准,引起名家的信任与好感。收到来稿后要立马发电报或打电话致谢,并告知将在何时采用。清样一出来就呈寄对方恳请校正。出刊后及时寄奉样刊及剪样。样刊至少一本,剪样则须两份,以方便对方双面粘贴存档。稿费从优。最好能在出刊前提前汇出。以上,除稿费提前邮出不合财务制度无法执行外,其余各条,他都亲力亲为,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其中,巴金委托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寄来的新作《干扰》,是即将出版的《真话集》中重要的篇章,病中的老人用圆珠笔亲笔所写。这样珍贵手稿,理应及时寄还,以便日后提交博物馆收藏展出。郭风把任务交给我,于是,在当年没有复印机的条件下,我当天夜里就把全文三千多字端端正正抄写下来,并认真校对三遍,以此手抄件供《福建文学》作为压卷之作隆重推出。巴金的手稿,我第二天一早就骑自行车到东街口邮局挂号寄回上海,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大感意外,为此,特地代表巴老打电话表示感谢。
爱护新作者
主要体现在对新作者自发来稿的处理上。郭风说,衡量一个编辑的水平,关键一条,是看他能否发现并推出未来大作家的处女作。后来,当我帮他编辑《榕树文学丛刊》时,他还进一步要求:凡处女作,都要千方百计让它发表,这对作者的一生至关重要。由于丛刊篇幅有限,这条要求很难做到,但老先生对新人新作的重视,对文坛后起之秀的爱心,让我铭记终身。在郭风身边,经常会听到他满怀喜悦之情,向人介绍他新发现的文学新人。比如,他发现袁和平和唐敏能写小说,就建议省作协让他俩每天上班半天就好,剩下半天专心写作。又如,他发现北北小说写得比散文好,就当面向她建议,你把时间花在报纸随笔专栏上太可惜了,赶紧集中精力,专攻小说!他回莆田老家调研青年作家创作现状后不久,就到处宣传“二杨一黄”,指杨金远、杨静南与黄黎晗,并振振有词:谁说莆田人不会写小说!果然,这三人后来都没有辜负郭风的期望,杨金远小说改编成电影《集结号》在全国一炮打响,杨静南小说多次在《收获》发表,后调入《福建文学》,黄黎晗则因小说散文左右开弓成绩斐然,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
有饭大家轮流吃
指的是用稿的一条准则,即刊物要拥有尽可能多的作者。个别老作者,不一定每稿都精彩,却每月都来稿,且接二连三打电话催问。作为编辑,最怕接的就是这种电话了。对此,郭风却能轻松应答,巧妙处理。有一天,当这位老作者又来电话时,他就在编辑部大厅亲自接电话 ,当众回答:“有饭大家轮流吃嘛。上一期,你刚吃饱饭,这一期的饭,就让别人先吃,好不好?”说罢,编辑部的人哄堂大笑。可爱的老先生,就是用这种通俗的比喻,亲切的调侃,在貌似轻松中转达严肃的寓意,从而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从此,我明白,只有堵绝关系稿、照顾稿,“有饭大家轮流吃”,新作者才有机会露面,老作者才能有所提高,刊物的质量才能有所保证。同样,作为作者的我,也从中得到启发,为自己投稿立下三条戒律:一是分散投稿,不能老向一家报刊集中接连投稿;二是稿件发出之后,切莫打听稿件处理情况;三是有事与编辑本人直接联系,切不可托编辑的亲友,更不能托编辑的上级代转稿件,以免让对方难堪。说到底,编者与作者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理应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谅解,视对方为良师益友。
转眼间,郭风先生已辞世十年,我也垂垂老矣,辗转于病榻轮椅之间,寸步难行。回想年轻时在郭风身边的八年,仍感到是生命史上最单纯、最快乐、最有收获,进步最快的八年。因为,我能在他的指导下,专心读散文,编散文,写散文,或者,换句较文雅的话说:白天,我用红墨水点染别人的嫁衣;夜晚,我用蓝墨水挥洒自己的心泉。红墨水,蓝墨水,红蓝墨水。用红蓝墨水描绘青春的岁月,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美好的回忆。
因此,我深深怀念我的恩师郭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