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8 15:3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林振礼

 

晚唐诗人韩的传奇人生

林振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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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韩偓

 

戊戌仲冬,我到南安丰州镇环山村,拜谒韩偓墓。不禁想起李商隐(813-858)称赞其外甥韩偓的诗:“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一)十岁裁诗走马成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冬,韩偓出生于京兆万年(陕西省西安附近),字“致尧”,小字冬郎。父亲韩瞻与大诗人李商隐为同榜进士,又是连襟(同为节度使王茂元女婿)。韩偓10岁时在筵会中即席赋诗,语惊四座,还博得姨丈李商隐的赞叹。后来“雏凤声清”的典故,即源于李商隐上述那首绝句。

青少年时代的韩偓,宴游于金闺绣户。这种生活成为他写诗的素材。他在《香奁集》自序中说:“予溺章句信有年矣,诚知非丈夫所为,不能忘情,天所赋也。自庚辰辛巳(860861年)之际,迄庚子辛丑(880881年)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者,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计。” 韩偓诗“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上易觉愁”脍炙人口,他的才貌曾倾倒许多佳人,成为他的“粉丝”。

对这一时期的生活及为《香奁集》,韩偓自己后来略持批判的态度。他晚年在南安亲手辑录这些诗,自序中说:“遐思宫体,未敢称庾信(南北朝文学家)。……初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如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

据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记载,庆历中,他来泉州,路过南安,韩偓的四世孙名奕,拿出韩偓亲手编成的诗集给他看。后来,韩奕又把这些诗献给朝廷。沈括还进一步证实,他在京师,曾见过韩偓《送巩光上人诗》墨迹,和这次所见的完全一样。这种诗的风格,举其《惆怅》可见一斑:

身情长在暗相随,生魄随君君岂知。

被头不暖空沾泪,钗股欲分犹半疑。

朗月清风难惬意,词人绝色多伤离。

何如饮酒连千醉,席地幕天无所知。

《香奁集》大多是韩偓在黄巢之乱前所作。后世对于《香奁集》的评价,贬之者如元代方回说:“《香奁》之作,词工格卑,岂非世事已不可救,始流连荒亡以纾其忧乎?”“诲淫之言不以为耻,非唐之衰而然乎?”褒之者则如清之丁绍仪所云:“韩致尧遭唐末造,力不能挥戈挽日,一腔忠愤,无所于泄,不得已托之闺房儿女,世徒以香奁目之,盖未深究厥旨耳。”其实,《香奁集》诗歌,并无所谓香草美人的政治内涵。除个别稍涉浮艳,难免色情之讥外,绝大多数表达的是青年男女真纯深挚的爱恋相思之情。《香奁集》成为我国古代诗人别集中第一部爱情诗专集。

(二)冷灰残烛动离情

昭宗龙纪元年(889年),韩偓登进士第。先后担任过左谏议大夫、翰林学士承旨、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等职,极为唐昭宗所信任。

韩偓为学士时,披阅及草拟文件,常常要到深夜,回翰林院时,都有宫人秉烛陪送。宫女临别时,留下的残烛,随赠的红巾。韩偓都作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韵事,特地珍藏着。直到他避地入闽,卒于南安,这些“香巾残烛”都随身携带,没有散失。温陵帅傅实为他办理丧葬事宜,听说他家里有箱筒锁钥严固,不知藏些什么东西,叫人撬开一看,竟是烧残龙凤烛、金缕红巾一百多条,烛泪犹新,红巾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是他在朝廷做官时,生活的一个侧面。700年后,清初诗人吴铭道依然对此唏嘘不已,其《韩偓集二首》道是:“烧残宫烛泪条条,死恋君恩恨未消。”

历经乾宁、光化间宦官专权和藩镇之乱,韩偓诗风转变甚大。如其《朝退书怀》道是:

粉壁不题新拙恶,小屏唯录古篇章。

孜孜莫患劳心力,富国安民理道长。

字里行间,可以窥见诗人身处清幽可人之居,怀有“富国安民”的政治理想。

天复元年(901年)十一月,宦官韩全晦勾结凤翔节帅李茂贞劫持唐昭宗出长安至凤翔。不久,东平王朱全忠发兵大梁,入京师,进至凤翔,劫驾往华州,天复三年还长安。这段期间,韩偓面临艰危,志存王室,为昭宗尽忠竭虑。不久,韩偓因构罪朱全忠被贬濮州(河南濮阳)司马,再贬荣懿(四川中部)县尉,再迁邓州(河南湖北交界处)司马,身如转蓬。

天祐元年(904年),朱全忠令部将朱友谅杀宰相崔胤等,迫昭宗迁洛阳,又于八月加害。是年五月,韩偓流寓湖南醴陵贬所,对朱全忠之流已有高度戒惕之心。天祐二年(905年)李柷(哀帝)即位。“时(朱)全忠聚(裴)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为收买人心,他伪装豁达大度,矫诏召韩偓回京复职。韩偓拒不入朝。天祐三年,再次下诏,韩偓深知入朝无异入虎口,再辞。遂寄情于山水田园:“岂独鴟夷解归去,五湖渔艇且餔糟。”

身处晚唐五代之乱季,韩偓正色立朝,手捋虎须,然无力回天。咏《中秋寄杨学士》云:

鳞差甲子渐衰迟,依旧年年困乱离。

八月夜长乡思切,鬓边添得几茎丝。

既遭贬谪,尽管“乡思切”,事无可为,自号玉山樵人,决意超然于世外。

(三)桐花万里丹山路

韩偓被贬谪后,到过河南、四川、湖北,然后道经湖南、江西等地。唐哀帝天祐三年(906年)65岁时入闽。后梁开平二年(908年)自福州移居沙县。王审知派最快的驿卒赶到邵武相召,韩偓辞谢了,返回沙县。寓居天王院岁余,与老僧蕴明友善,并以诗赠之。

韩偓自沙县返闽南,到过永春桃林、南安金陶,然后一直住在南安丰州。时丰州是威武军节度招讨使傅实(866-926年)的驻地和封邑。这两个有着共同际遇的天涯孤臣,相见恨晚,韩偓无限感慨地咏《李太舍池上玩红薇醉题》诗云:“乍为旅客颜常厚,每见同人眼暂明,京洛园林归未得,天涯相顾一含情。”

王审邽、王延彬父子相继为泉州刺史期间,对避乱入闽的中原士大夫延揽优待,建招览院优礼接待;对韩偓也屡加存问。然而,韩偓既不上福州,也不问闽国政事。当时入闽的士大夫,有人嘲笑他迂古,他以诗作答:“枕流方采北山薇,驿骑交迎市道儿。雾豹只忧无石室,泥鳅唯要有洿池。不羞莽卓黄金印,却笑羲皇白接篱。莫负美名书信史,清风扫地更无遗!”

唐为朱梁所篡后,韩偓依然心怀唐室,不用后梁年号。他无时不思念着恢复唐室,对退居周井堡的傅实寄予殷切的希望,一再抒发于诗中,如:“社稷俄如缀,雄豪讵守株,忸怩非壮志,摆脱是良图。”“但欲进贤求上赏,唯将拯溺作良媒,戎衣一挂清天下,傅野非无济世才”,“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在南安,他既不到郡城,也没有住到王审知设在潘山的招贤院,而是率家人在葵山龙兴寺后垦荒耕种,并安置族人,过着“此地三年偶寓家,枳篱茅屋共桑麻”的田园生活。

这位浪迹天涯的晚唐孤忠,从西北万里间关,经由闽赣丹霞山地,终老于刺桐花开的刺桐城(泉州别称)。其暮年无限思念其兄韩仪(偓贬之翌年,仪亦贬棣州司马),因“兄弟消息绝”而赋“两地支离路八千,襟怀凄怆鬓苍然”;“白髭兄弟中年后,瘴海程途万里长”。

(四)雏凤清于老凤声

龙德三年(923年),诗人卒于丰州东郊龙兴寺,温陵帅傅实为其营葬,墓在今南安市丰州镇环山村杏田自然村葵山之阳。一千多年过去了,他的坟墓历代都曾重修,登临凭吊的著名人物如近代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在组织编撰诗人传记的同时,还与泉州老进士吴增等一起倡议重修韩偓墓,向祖籍南安的富商黄仲训募捐,将诗人的墓修葺一新。

对于诗人的文学成就应如何评价,检索新中国成立后编著的中国文学史发现,韩偓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即使提到也只寥寥数语。影响广泛的《唐诗鉴赏辞典》在诗人小传中依然称其“多写艳情,词藻华丽,有香奁体之称”。其实,诗人除了《香奁集》,还有《玉樵山人集》编入《韩内翰别集》。后期的诗,由于历经世乱,诗风丕变。有诸多伤时忧世和慷慨愤激的作品,反映当时一些历史事实。如其作于后梁开平元年(907年)、题旨重大的《感事三十四韵》(为韩偓篇幅最长之诗),具体而微地记录了唐将亡时权奸误国篡权、馋害忠良的鬼魅行径:“恭显诚甘罪,韦平亦恃权。……谅直寻钳口,奸纤益比肩。晋谗终不解,鲁瘠竟难痊。只拟诛黄皓,何曾识霸先。……中原成劫火,东海遂桑田。”简直就是一首唐末政治史诗。

《韩内翰别集·提要》这样评价韩诗:“其诗虽局于风气,浑厚不及前人,而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语外。性情既挚,风骨自遒,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响。其在晚唐,亦可谓文笔之鸣凤矣!”《全唐诗》收录其诗332首。惠安图书馆《螺阳文献》中又发现一首韩偓当年游惠安松洋山所作的佚诗《松洋洞》:

微茫烟水碧云间,拄杖南来渡远山。

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

青邱有地榛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诗格的高超与忠愤,可以断定是孤臣亡国后的悲歌。

霍松林先生赞韩诗:“唐末之诗史,晚唐之正音。”学界的不同评价,恰恰证明了他的诗歌艺术与风格的多样性。正如积数年时间研究韩诗并写作出版了《韩偓诗注》的陈继龙先生所说:“时间是最公正的评价者。能够流传下来的诗作,必有其无可替代的艺术价值。”由此可见,李商隐当年评赞韩偓,将韩瞻、韩偓父子比喻成凤凰,雏凤清脆圆润的鸣叫,应和着老凤的呼叫,显得格外悦耳动听。事实证明,韩偓作为“唐诗殿军”的独特价值与艺术成就,“雏凤清于老凤声”——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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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韩偓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