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7 15:3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接地气的元曲暨赵朴初的《某公三哭》


元曲,严格意义上的解读是杂剧与散曲的合称。本文说的仅指散曲。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元曲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并称,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辞、赋、诗、词虽然也分别冠以“楚”、“汉”、“唐”、“宋”,但在楚汉唐宋之后,仍被继承下来,直至近现代,许多人还在写辞作赋题诗填词。元曲在元之后,由于历史与文化的偏见,几乎湮灭。民国初年,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问世之后,元曲才被重新发掘认识,但比起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其研究、整理与普及推广工作,还是差得很远。

元曲,是格律诗和词的继承与发展,也是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晶,具有鲜明的特色,王国维说它“托体稍卑”,实乃贴近生活接地气。

格律诗与词,都有严格的定式,即每一个曲牌都要按照规定的句式、字数、平仄来写。元曲也如此,但它可以加衬字,部分曲牌还可以添字,这就有了较宽松的自由度。例如伯颜(元大将,后任丞相)的《喜春来》:“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喜春来》又名《阳春曲》,定格句式为七、七、七、三、五。伯颜在第三个“七”加了两字,成为九个字的“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这就使主人公的“得意”之情显得更为突出。再如白朴(元曲四大家之一)的《一半儿——题情》:“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一半儿》又名《忆王孙》,句式为:七、七、七、三、七。白朴于最后的三、七添了五个字,变成六、九。这一添,整首曲就更加生动有趣了,尤其是“骂你个俏冤家”,活脱脱地画出了少女天真无邪的形象。

唐宋时代的人写格律诗或词,都是以文言词语为基础的。元曲的作者却打破这个“规矩”,用了不少北方方言的口语,使元曲成为传统文言与俚词俗语相结合的一种新文体。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二首》就很有特色:“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朗朗上口,十足的口语。陈草庵的《山坡羊》更是通俗直白:“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读起来与现代诗几乎没有太大差别。王实甫(《西厢记》作者)也有首《山坡羊——春睡》,说的是一个正在为丈夫离去而伤春的少妇被小丫鬟叫声吵醒后的情态。作品一开始的描述很文雅:“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片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声唤起”,最后却变成了自问自答的俗话:“谁,不做美?呸,却是你!”由雅致而粗鄙,让读者从中看到了那个少妇指着丫鬟鼻子在骂的样子,任性而娇嗔。至于胡祗遹(号紫杉)的《沉醉东风》,更像是一篇风趣的散文:“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即笑哈哈)的谈今论古。”

比起诗词的雅正、婉转、含蓄,元曲显得率真、诙谐、泼辣。这里仅举三首为例:一为严忠济的《天净沙》——“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作者直抒胸臆,快人快语,令人印象深刻。据说严忠济当官时,曾为其部属和百姓向当地豪绅借贷,以补还欠款,而当他无辜遭谗言被罢官后,豪绅们纷纷上门逼债。世态炎凉,让他感到权力之极端重要,遂写下了此曲。二为张可久的《醉太平——无题》——“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麦糊盆,才粘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做谜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胡芦提倒稳!”写的是一个惟利是图、见钱眼开,不择手段的人(贪官无疑),整首曲充满尖刻辛辣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三为徐再思(与张可久同为元代后期的著名散曲作家)的《清江引——相思》——“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这支小令浅中显真,将相思之苦具体化,与唐诗宋词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较,显得奇俗无比。

元曲的另一个特点是使用叠词、象声、拟态等修辞手法。例如刘庭信的《折桂令》:“想人生最苦别离。不甫能喜喜欢欢,翻做了哭哭啼啼。事到今朝,且问归期。看时节勤勤的饮食,沿路上好好的将息,娇滴滴一捻儿年纪,碜磕磕两下里分飞。急煎煎盼不见雕鞍,呆答孩软弱自己。”张可九的《天净沙——鲁卿庵中》:“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都分别用了一些叠词。乔吉(曾提出“凤头、猪肚、豹尾”著名之说)的《天净沙——即事》更是一用到底:“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整首曲30个字,全是叠词,描写了一幅春色美女图,栩栩如生,令人叫绝。

难能可贵的是,元曲的一些作品极富人民性。张养浩(曾任礼部尚书等职)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这方面的典型:“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曲虽说是“怀古”,实指当年关中大旱。其时张养浩正奉诏出任陕西行台中丞,前往赈灾,沿路所见,一边是灾荒严重,“饥民相食”;另一边是大兴土木,“宫阙万间”。作者由此抨击社会的不公,为老百姓的痛苦大声呼喊。一个六百多年前的封建官吏能有这样的爱民情怀,非常不容易。

在众多的元曲当中,人们经常提到的作品是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此曲前三句十八个字,并列了九个名词,其中有描写植物——枯藤与老树;动物——昏鸦与瘦马;建筑——小桥、人家(村舍)、古道;自然现象——流水与西风。它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借助任何动词连缀,全靠读者体会。这种形式非常罕见。更精彩的是,名曰“秋思”,曲中却不见“秋”与“思”,而又把深秋时节游子乡愁的形象写到了极致,堪称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读元曲,我想到了赵朴初先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位当代著名的诗人、书法家、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曾写下散曲《某公三哭》,轰动过文坛、政界,成为一时的美谈。

那时,中苏之间正处于交恶阶段,国内反修浪潮高涨,锋芒直指苏共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认为他勾结美帝国主义与各国反动派,干尽坏事。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对中美苏三国关系有深刻了解的赵朴初灵感突发,写了散曲《尼哭尼》:

(秃厮儿带过哭相思)我为你勤傍妆台,浓施粉黛,讨你笑颜开。我为你赔折家财,抛离骨肉。卖掉祖宗牌。可怜我衣裳颠倒把相思害,才盼得一些影儿来,又谁知命蹇事多乖。真奇怪,明智人,马能赛,狗能赛,为啥总统不能来个和平赛?你的灾压根是我的灾!上帝啊!教我三魂七魄飞天外。真是个如丧考妣,昏迷苫块,我带头为你默哀,我下令向你膜拜。血泪儿染红不了你的坟台,黄金儿还不了我的相思债。我这一片痴情呵,且付与你的后来人,我这里打叠精神,再把风流卖。

赵朴初的这首散曲,将赫鲁晓夫塑造成一个为了取悦主子而卖尽风流的奴仆形象。作者之所以这样处理,源于赫鲁晓夫多年来推行投降主义路线联美反华。如今,美国总统死了,他既感到悲哀,又强打精神,决心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作品写得生动诙谐,又与赫鲁晓夫的所作所为相符合。

半年后,亲俄反华的印度总理尼赫鲁病逝,赵朴初按照这个思路,写了《尼又哭尼》:

(哭皇天带过乌鸦啼)掐指儿日子才过半年几,谁料到西尼哭罢哭东尼?上帝啊,你不知俺攀亲花力气,交友不便宜,狠心肠一双拖去阴间里。下本钱万万千,没捞到丝毫利。实指望有一天,有一天,你争口气。谁知道你呵你,灰溜溜跟着那个尼去矣。教我暗地心惊,想到了自己。

“人生有情泪沾臆”,难怪我狐悲兔死,悲彻心脾。而今而后真无计,我收拾我的米格飞机,排练你的喇嘛猴戏,还可以合伙儿做笔投机生意。你留下的破皮球,我将狠命地打气。伟大的、真挚的朋友啊!你且安眠地下,看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呜呼噫嘻。

尼赫鲁配合赫鲁晓夫坚决反华,特别是在西藏问题上策划达赖喇嘛叛逃,是非常卖力的。如今尼赫鲁这位朋友也死了,赫鲁晓夫自然心惊,并想到自己。然而他不甘于失败,还要继续捣乱(即排练“喇嘛猴戏”)。这首散曲将赫鲁晓夫描绘成一个狂下赌注的投机者,与前一首谦卑低下的奴仆姿态形成了互补。

又过半年,即1964年,中国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赫鲁晓夫下台,两件事接连发生,赵朴初抓住机会,再次以赫鲁晓夫自嘲的口吻写了《尼自哭》:

(哭穷途)孤好比白帝城的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了这把交椅,忍叫我一个筋斗翻进阴沟里。哎哟啊咿!辜负了成百吨黄金,一锦囊妙计。许多事儿还没来得及: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本指望,卖一批,捞一批,算盘儿错不了千分一。哪料到,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沙锅底,伙伴们演出了逼宫戏,这真是从哪儿说起,从哪儿说起!

说起也稀奇,接二连三出问题。四顾知心余几个,谁知同命有三尼?一声霹雳惊天地,蘑菇云升起红戈壁。俺算是休矣啊休矣!眼泪儿望着取下像的宫墙,嘶声儿喊着新当家的老弟,咱们本是同根,何苦相煎太急?分明是招牌换记,硬说我寡人有疾。货色儿卖的还不是旧东西?俺这里尚存一息,心有灵犀,同志们啊!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挥棒儿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

与前两首比较,《尼自哭》的字数最多,所反映的内容更全面,而赫鲁晓夫的形象则从奴仆、投机者变成了一个被逼退位的前皇帝。作品中有许多事实作为佐证,如“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一声霹雳惊天地,蘑菇云升起红戈壁”,“伙伴们演出了逼宫戏”,“分明是招牌换记,硬说我寡人有疾”,“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等等,让人读了会心一笑。

精于诗词的毛泽东主席,非常欣赏这三首散曲,亲自将它改名为《哭西尼》、《哭东尼》、《哭自己》,总称《某公三哭》,交给《人民日报》发表。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还在新闻联播节目的时段朗诵这个作品,实属罕见。笔者当时任职于广播系统,至今回忆起来,还留有印象。

赵朴初的《某公三哭》,巧妙地发挥了散曲通俗、生动、诙谐、接地气等特点,将赫鲁晓夫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淋漓尽致。我想,如果以诗词的形式来写,当然可以,但可能会受到格律与用字等规定的严格限制,无法达到《某公三哭》的艺术高度。事实也表明,这三首散曲发表后所引起的轰动效应与产生的巨大影响,当时同类题材的作品几乎没有哪个能与之相匹比。可以说,赵朴初先生堪称是元曲艺术的优秀继承者,他的成就值得后人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