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中国梦”的郑思肖
楚 欣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退回至2008年3月18日之前,郑思肖这个名字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来说,无疑是相当陌生的。然而就在这一天的第十一届全国人大记者招待会上,温家宝总理回答台湾记者的提问时,引用了郑思肖的诗句“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表达他对祖国统一的殷切期望。话音一落,郑思肖的名字以及他的“一心中国梦”,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国乃至世界。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笔者很想去一趟郑思肖的故乡,以了解这位为福建赢得荣誉的前贤。2013年春节过后不久,因参加省采风团到了连江,这个夙愿终于得偿。
毕生效忠于故国的南宋遗民
郑思肖,连江透堡人,原名已佚(或云“少因”),字忆翁,号所南,又自称景定诗人、三外野人、三外老夫,其生活年代(1241—1319年)属于宋元之间。由于他所写的诗文,强烈地表达了对异族统治的反抗和对故国的思念,一些介绍他的文章便称其为“南宋诗人”。
连江虽然是郑思肖的故乡,但他的出生地却不在连江,而是在浙江杭州。因此今天的透堡,能与他联系起来的,主要是那座郑氏宗祠。尽管它并不起眼,甚至有点简陋寒酸,但郑思肖的根就在那里。特别是宗祠里所纪念的先祖当中,有两个人对郑思肖一生的影响尤为深刻。这就是郑鉴与郑起。
郑鉴(1145—1182年),乃郑思肖的高叔祖,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授两优释褐状元(透堡至今仍存有状元街、状元井),与朱熹、辛弃疾是同时代人,而且关系密切,都力主抗击外族入侵。郑鉴在《论近习》札子中,痛批奸党丧权辱国、陷害忠良的种种罪行,被放逐出京,仍不忘提醒皇帝,要等待时机,驰骋中原,收复失地。可惜因忧愤过度,38岁就匆匆离开人世。
郑起(1199—1262年),即郑思肖的父亲,初名震,字叔起,号菊山,是一位学识渊博又很有骨气的读书人。早在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年),郑起20岁出头就带着家眷离开连江来到京城临安(即杭州)游学。当时朝中辅政大臣慕名荐其为官,他却辞而不授,原因是“耻恩出私门”。用现代的话说,即不愿意走后门当官。淳祐四年(1244年),他曾与另一些太学生联名上奏朝廷,揭露“丞相史嵩之奸臣状”,后来又因登门痛斥郑清之再任宰相而被捕入狱。尽管屡遭磨难,但壮志不减。晚年,潜心于研究学问。他很注重对儿子郑思肖的培养,不仅教以学问,更授以“必一死尽臣子报国之节”的精忠之道。
南宋淳祐元年(1241年),郑思肖生于杭州。14岁时,随父亲迁居苏州,同年考上秀才。20岁左右,即为太学优等生,应博学鸿词试,授和靖书院山长。他继承先辈(尤其是高叔祖郑鉴与父亲郑起)爱国为民的高尚品德,敢为人先。当北方的元军大肆南侵时,朝廷上下却毫无抵抗的准备,依然是歌舞升平,他实在看不下去,便赶往临安,扣响宫门上疏朝廷,怒斥当权者误国,呼吁改革弊政,重振国威,奋起抗击元军的侵略。因言辞慷慨激烈,奏书被扣压而未上报。南宋灭亡后,作为遗民的郑思肖,铁骨铮铮,从来都不曾臣服于蒙元统治者,而是一心思念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由于深受先贤“无以为国,何以家为”的影响,他终身未娶,孑然一身,过着“幅巾藜杖,独行独住独坐独卧独吟独醉独往独来”的生活。晚年,他隐居承天寺,时而寄寓姑苏万寿、报觉二禅寺,写诗作画,研究宗教,还把家乡透堡的田产全部献给乡亲,谁耕归谁,唯独留下具有象征意义的祖传“砚田”(据说此田只需播种,不要耕耘就可收成)。他更以文天祥作为自己的学习榜样,时时处处坚持民族气节,每逢岁时伏腊,望南野哭而再拜。正是怀有如此强烈的故国情结,他对原先的好友、著名的书画家赵孟頫后来的行为极其不满,毅然与之断交。因为赵孟頫身为大宋皇室的成员,却任职于元朝(官居一品),又受到忽必烈的高规格礼遇,这在郑思肖看来是没有民族气节的表现。
郑思肖的故国情怀还可从他的名、字、号、居所的称谓、著作的篇名以及题写落款清晰地看出。元军入侵南宋后他改名“思肖”,肖是赵(繁体字为“趙”)的构成部分,思肖即思赵(赵为宋家王朝统治者的姓)。他字忆翁、号所南,意为宋亡之后面向南方忆念故国。他的居室题名“本穴世家”,暗含将“本”字下面的木移入“穴”字,即成“大宋世家”。他的著作《大无工十空经》,也是隐晦地告诉读者,此乃《大宋经》也。他在《心史》所藏的铁盒外所写的落款,更是直呼自己为“大宋孤臣郑思肖”。他还坚决不用元朝年号,而是继续以“德祐”纪年。可以说,郑思肖无处不透露出他绝不作蒙元臣民的耿耿之心。
郑思肖对故国的怀念更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他是著名的诗人,许多诗所写的题材都属于这方面的内容,最为人熟悉的是《德祐二年元旦》,即温家宝总理所引用的那首诗,全文如下:“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充分反映诗人对国家复兴的期待。郑思肖又是杰出的画家,擅长画兰,宋亡之后,他所画的兰都没有根与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画土与根,他的回答是,国土已经沦丧,无土自然无从扎根。他还写诗曰:“无根无土剩故乡,疏兰独立带幽香。此心唯向江南所,淡泊清风万古香。”他也喜欢画菊画水仙,并以题词“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离趣无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御寒不藉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表达其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与眷念。
郑思肖不仅对故国忠心耿耿,而且人品极高。他的画当时享有盛名,向他求画的人很多。但他有个原则,权贵求画不给,“庸人孺子”求画反而与之。据说有个邑宰上门求郑思肖为一幅“墨兰”润色,郑思肖深知此人的品行不佳,便在画上挥笔写下“纯属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春为天”16个字,然后将画投入火炉焚烧。这个邑宰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并以郑思肖有田产,“以赋役取”相威胁,郑思肖拍案而起,怒曰:“头可断,兰不可画!”
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年),郑思肖病逝,享年78岁。他的身后留有传说,最著名的是关于“八茶罐”的故事。据传,宋亡后,郑思肖不肯降元,就从苏州回到老家连江透堡,后又从泉州乘船去印尼。为了能有个安身之地,他准备找当地的土著首领帮助。行前探知这位首领非常喜欢中国茶,便将带来的家乡茶叶装满八个瓷罐子,作为见面礼。土著首领非常高兴,当场生火泡茶,饮后赞不绝口,并立即在他所管辖的地域内划出方圆约2.5平方公里的土地给郑思肖。郑思肖接受馈赠后精心加以规划,将它辟为庄园。为了纪念因茶叶而结成的友谊,他还将这块地方称为“八茶罐”。两三年后,郑思肖回国,仍住在苏州。但“八茶罐”这地方并没有因郑思肖的离去而荒废。700多年来,经过华侨的世代经营,现今这里已成为一个农业发达、人口众多的华侨聚居地。华侨在这里办的学校,也称“八茶罐中学”。
血泪合成的井中奇书《心史》
谈论郑思肖,不能不提及他的《心史》。这部奇书是郑思肖大半生所写诗文的总汇,有《咸淳集》一卷,《大义集》一卷,《中兴集》二卷,《久久书》《杂文》一卷,以及《大义略叙》,共收诗250首,杂文40篇,前后自序5篇。卷中诗文并举,陈述“大宋”亡国之惨痛,都是亲身的所见所闻。作者将它题名“心史”,并言“所谓诗,所谓文,实国事、世事、家事、身事、心事所系念”。笔者读此书,觉得“心史”二字也可以解读为“心路历程”,即记录郑思肖作为遗民在异族统治下的思想与感情的变化。郑思肖明白,在当时的形势下,此书绝无刊行的可能,便将它包好,再装入铁盒,藏于苏州承天寺枯井中,期待有一天能被后人发现而重见天日。但这一藏竟长达三个多世纪,直到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才被发现。
《心史》的诗以血泪写成,感染力极强。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认为,在中国诗歌史上,唯有郑思肖《心史》的诗可与屈原的《离骚》相提并论。评价极高,但并非过誉,我们不妨读其中的几首,从中感受一下作者的爱国情怀。如《过徐子方书塾》的“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川”;《八励》的“泪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陷虏歌》(又名《断头歌》)的“欲死不得为孝子,欲生不得为忠臣。痛哉擗胸叫大宋,青青在上宁无闻”;《制置李公芾》的“举家自杀尽忠臣,仰面青天哭断声。听得北人歌里唱,潭州城是铁州城”;《重题多景楼——时逆贼刘整围襄阳已六年》的“无力可为用,登楼欲断魂。望西忧逆贼,指北说中原。粮运供淮饷,军行戍汉屯。何年遂所志,一统正乾坤”。真可谓字字含血,句句和泪。
《心史》的文章更有对“弄破国”的权臣、“马犯金汤即弃关”的投降派以及变节者的痛斥与讽刺。其中《犬德》非常有代表性。这篇杂文很短,仅100多字,全文如下:“元贼南破中国,至于犬亦杀食几于尽,今之犬续续而有,皆元贼南破中国后渐生者也。我行道路间,六七载以来,数数见群犬吠顶笠者,衣冠之人过之则不顾,处处皆然。犬尚能吠顶笠者,人乃不能恶顶笠者,人而不如犬乎?顶笠者,鞑贼也。以是知鞑贼又犬之所嫉者也。犬且不与之,天地岂与之乎?犬诚义物也。”笔者以为,郑思肖描写他处处所见的狗都有很高的智商与品德,能准确分辨出“顶笠”的“鞑贼”并恶之,只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的用意并不在于赞美狗,而是讽刺那些丧失民族气节的人,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正因为《心史》充满爱国主义思想,刊行后,受到了当时(明末)正处于同样是救国无门的爱国志士的惊喜与欢迎,纷纷为之作序、题跋、题咏、品评,人数超百。然而过了四五十年,却有人跳出来指责《心史》是部“伪书”。始作俑者为清初的徐乾学(顾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进士,既是高官也是学者),他在《资治通鉴后编》中称《心史》是明季浙江海盐人姚士粦“伪撰”,“不可用”。于是“伪书”之说便纷纷出笼。乾隆年间“钦定”出版的《四库全书》,更是因政治需要,将《心史》排斥在外,并由军机处下令销毁。此后300多年,郑思肖的这部著作是真是伪的争论一直持续不断。
中国历史上确有伪书存在,且很早就出现,几乎历朝历代都有,考其原因,很多是为了“托古传道”,或假借名人,为己所用。以笔者管见,《心史》反映的既是“大宋”失国的痛史,也是一个在当时并不为普通人所熟知的遗民心态。内中的诗文虽然多数是爱国者的慷慨悲歌,但也有常人的闲情,如《春日登城》:“城头啼鸟隔花鸣,城外游刃傍水行。遥认孤帆何处去,柳塘烟重不分明。”《游观音山怀乡僧贵月溪》:“天地一闲人,孤云自在身。去来心不碍,语默意俱深。山叠千层树,花连四望春。旧年同笑语,今日独登临。”这样的书后人既没有必要去伪造也很难伪造。其实,从争论一开始,批驳“伪书”说的学者就以有力的论证引人注意,最典型的是顾炎武,他写了《井中心史歌》及序,充分证明《心史》为郑思肖所著。这位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还痛骂“伪书”说的鼓吹者、自己的亲外甥徐乾学“蝇营蚁附之流,骇人耳目”。
近现代中国,许多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对郑思肖的《心史》更是给予高的评价。如维新派代表人物梁启超,他形容自己读《心史》时的情景是,“穷日夜主力读之,每尽一篇,腔血则腾跃一度”,读后大为称奇,说:“启超读古人诗文辞多矣,未尝有振荡余心若此书之甚者!”并深为感慨地赞道:“此书一旦在天壤,则先生之精神与中国永无尽也。”现代革命文学旗手鲁迅也非常欣赏《心史》,1934年他托人购得此书,并于次年3月亲笔书写郑思肖的三首诗分别赠给日本朋友今村铁研、增田涉以及冯剑丞,这三首诗均出自带有政治讽刺性的组诗《锦钱余笑》(共24首)。鲁迅此举并非单纯的“应酬”,而是借此肯定郑思肖的民族大义,并体现中日文化交流的深意。著名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郭沫若,对《心史》也作了充分的肯定,他还在《国画中的民族意识》一文中盛赞郑思肖是“民族意识浓烈的人”。著名教育家、语言文学家马叙伦在自己的读书小记中,用了许多事实,批驳“伪书”说的种种谬论,肯定了《心史》的真实性。杰出的文学家、爱国者郁达夫对《心史》情有独钟,1936年春他受福建省主席陈仪的邀请出任参议时,曾题诗勉励报界同仁。诗云:“劝君珍重千秋笔,牢记遗民井底心。”“遗民井底心”指的就是郑思肖的爱国情怀。近代文学家、古籍专家郑振铎在《跋心史》中指出,“徐乾学与《提要》作者,所以必欲证其为伪书者,盖深恶其骂虏太甚,攻夷太切,嫉胡太深也”,揭示了《心史》之所以被诬的真正原因。其他学者如陈寅恪、顾颉刚等,也对《心史》作了很高的评价。尤其是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陈福康,经过20年的论证、考辨,于2001年出版专著《井中奇书考》,以翔实的材料和科学的唯物史观,有力批驳了“伪书”说,确认了《心史》的存在。
历史发展到今天,郑思肖的《心史》作为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仍然有着很高的思想与文化价值。他的“一心中国梦”更是令无数国人为之动容,需要我们很好地继承与发扬。当然,时代不同了,社会环境与人的思想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郑思肖的中国梦与今天的中国梦,其精神实质与实现的可能性也截然不同。当年,这位南宋遗民的中国梦,只不过是企图收复被异族占领的失地,重建“大宋江山”而已,但就是这样的“梦”,在元政权的强大势力压制下,也只能存在于一些如郑思肖这样不愿归顺新朝的人心里,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今天的中国梦,则非常宏伟,又十分实际,我们既要实现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又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并进一步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完全可以相信,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依靠全国人民的不懈努力,这个中国梦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本文原载于《走进连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