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 手 林 樾
崔建楠
在霞浦福宁文化公园里,有一组霞浦历代名人的雕像。辛丑年初夏的一天上午,我在这组雕像里找到了民国木刻家林樾。林樾塑像手里拿着雕刻的工具,右手握着的是敲击錾子的木棒,我也握住了这根木棒,与林樾雕像拍了一张合影。
与林樾牵手,似乎感觉到他的生命热能向我滚滚而来。中国木刻(年画)艺术十分古老,但是兴于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木刻,在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先生的大力倡导之下,这种西方的艺术形式成了中国进步青年反抗封建压迫、追求民主科学以及抗日救亡的一种武器。1934年,鲁迅在《木刻纪程》的小引里写道:“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但现在的新的木刻,却和这历史不相干。”1937年抗战爆发,民族危亡更加激发了木刻艺术家们的斗志和创作,一大批木刻艺术家用手中的刻刀,加入抗日救亡的队伍,中国的新文化木刻艺术成了刀枪,成了民族解放运动中的一股进步文化力量。
在日寇的铁蹄蹂躏之下,北京沦陷,上海失守,南京政府南迁,一大批木刻艺术家星散全国,但是他们仍然用手里的刻刀加入全国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其中上海木刻界的重要艺术家野夫、杨可扬等辗转进入了福建,在崇安(武夷山)赤石成立了中国木刻用品合作工厂,将新文化木刻艺术带进了福建。赤石木刻合作工厂,不仅仅是一个生产木刻工具的作坊,同时还是一个集木刻教育、出版、展览为一体的新木刻运动的团体。
就在此时,一个刚满20岁名为林樾的霞浦籍进步青年在长兄林椿的引荐下,认识了野夫并得到了野夫的特别关爱和悉心培育,野夫的左翼现实主义文艺观极大地影响了这个进步青年,同时也影响了他的艺术表现手法,成了野夫手下的一名得力小将。
林樾
“天资聪颖,从小喜爱文学艺术”的林樾在结识野夫之前,就在身为国画家的大哥林椿的熏陶指导下习画,且画艺出众,小学六年级时就时常有佳作在校刊上刊登。1939年,弱冠之年的林樾进入霞浦县立初级中学,读书的同时开始接触木刻,并且接触了进步思想。直至19岁中学毕业,受全国抗日救亡浪潮的鼓舞,他投笔从戎,供职于第三战区第五补训处,开始从事抗日宣传工作。林樾后人林之行回忆说:“他随先父(林椿)转学福安时,就在穆阳师范和坂中三都中学画过中国古代英雄人物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于谦、戚继光等人的壁画头像。应征入伍后,则经常在街头写抗日标语,画抗日宣传画,还在街头画了两米多高的世界反法西斯阵营领袖斯大林和罗斯福的巨幅壁画头像。”
1943年在福安阳头从军时期,林樾加入了中国木刻研究会闽分会,并且受聘《南方日报》(闽东版)成为《黑白》木刻副刊主编之一,在编发的《黑白》第一第二期上,林樾以“竹秋”的笔名初次发表了自己的木刻作品《林荫小憩》,以“林桂秋”的笔名发表了木刻组图《黑暗与光明》。更为重要的是,林樾在《刊前语》中流露出来的进步思想以及关于木刻艺术的社会意义的论述是论证林樾木刻艺术创作的珍贵史料。林樾写道:“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呈现着错综复杂形形色色的景象,刻画起来,不外乎‘黑暗’与‘光明’这两面。”“我们想用着这一支小小的铁笔,刻画出这光明和黑暗的世界,把许多奸伪称光明的冒险家,予以无情的痛击;同时尽量发扬了为人里忽视的光明史实。我们希望:黑白有分,是非有别,在这小小的园地里,赤裸裸地暴露了‘黑’与‘白’的原来画像。”
纵观林樾一生的木刻创作,无不是以上精神的写照。不论是在抗日救国投笔从戎时期,还是抗战胜利解甲归田之后,林樾的木刻创作的内容及主题,从来就是抨击黑暗腐败反动;讴歌光明正义和胜利,永远黑白分明。
林樾的木刻创作,基本以抗战胜利为分水岭,呈现出不同的主题内容。抗战时期,国家涂炭民族危亡是林樾木刻创作的底色,他的作品《宁做抗倭鬼不当亡国奴》《集中力量抗战到底》《国民兵》等直接取材于他的军旅生活,画面刻画了中国军队的抗战场景。同时,林樾又将刻刀更多地倾注在了国破家亡之下中国百姓的痛苦和牺牲。如《抢收》表现的是农民在日寇即将来临之前抢收庄稼的场景;《村里又是一片火光》刻画了在日寇的烧杀抢掠之下中国农民的痛苦,在背景众多的逃难人群的衬托之下,林樾重点表现了前景里两位男性农民紧握树干的形象,林樾通过两位农民紧握着树干的手的细节刻画,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愤怒和反抗!《老弱者》表现的是一位乞讨中的老年农妇,枯槁的面容、干瘦的四肢,画面背景采用了大面积的黑色,营造了压抑悲怆的情调,反映了在日寇侵略之下中国人民流离失所的现实。
木刻是一门艺术,这里就不能不提到野夫等人在艺术创作上对林樾的影响。发轫于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新木刻运动发展到抗战时期,已经非常成熟,产生了一大批的优秀木刻家和优秀木刻作品。林樾就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汇入了中国新木刻运动的大潮,汲取了丰富的艺术养分。对比野夫与林樾的木刻创作,两位艺术家的共同之处是他们作品中强烈的革命现实主义精神,因为他们都同时处在中国革命大历史的浪潮之中!从野夫的《泛区难船》《穷苦的人们》等作品里,我们可以窥见林樾创作与野夫创作相同脉搏的跳动!而且他们的木刻艺术风格都来源于比利时的麦绥莱勒和德国的柯勒惠支以及俄国十月革命版画,这些异域木刻艺术家都是经过鲁迅先生介绍到中国来的!
鲁迅先生一手倡导培育的中国新木刻运动在汲取欧洲进步版画艺术的营养时,又根植于中国革命的土壤,结出了丰硕的果实。而林樾,正是中国新木刻运动这棵大树上的一片新叶!
1945年抗战胜利,年方22岁的林樾解甲归田,回到了家乡霞浦,他脱去了国民党的军装,但是他仍然握着刻刀,继续从事木刻创作,创作了表现中国人民庆祝抗战胜利的作品《胜利日》等,并且他在福安师范任教(美术教员)期间,参加了进步的“求真读书会”,开始接触共产党。林樾脱离国民党军队返乡“这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决定了此后他的生活道路走向”。其实这一转折岂止是决定了林樾的“生活道路”,更是决定了林樾的艺术创作道路。
立足鲁迅先生的倡导和扶持,研读从柯勒惠支到野夫再到林樾的木刻艺术创作道路,我们发现现实主义精神贯穿于这三位中外木刻艺术家的创作中。同时我们还发现,他们都喜欢采用“组画”的形式来表达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抨击。比如柯勒惠支的木刻组画《战争》,就是这位德国女性艺术家对战争的否定;野夫的木刻组画《水灾》等亦是如此,国家危亡民不聊生的现实在野夫的组画里得到了深刻的再现;而林樾的木刻组画《小葆的故事》以及《浮生相》更是鲜明地表现了抗战胜利之后,一个现实主义的木刻艺术家对黑暗社会的批评和否定。
林樾的《小葆的故事》是以连环画的形式进行的木刻创作,组画讲述中国普通底层社会一个名为太葆的父亲和儿子小葆出国留洋的故事,辛辣讽刺了中国人的虚荣媚外等劣根性。在林樾的故事里,我们似乎看见了鲁迅先生无情揭露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民族劣根性的现实主义精神。
1947年,在林樾的生平里是一个重要的年份,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年2月,林樾前往福州,加入中共闽浙赣区党委城市工作部(简称城工部)工作,实现了“生命内涵之彻底转换”,华丽转身,以崭新战斗姿态,一方面开展革命工作,同时继续坚持革命现实主义木刻创作。
1948年端午节,是阳历的6月11日,距离林樾加入中国共产党方才一年有余,因涉“城工部”错案,年轻的林樾被错杀于闽侯游击区,年仅25岁。
林樾短短的一生创作了近300幅木刻作品,试想,假如他没有罹难,今年应是98岁的老人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作品应该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