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6 16:0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南 风

 

“雅”还是“不雅”?

南 风

“雅”,形声字.jpg

“雅”,形声字

 

“雅”字,无数人读过它、写过它、用过它,尤其是浊流荡漾、粗俗挡道之时。清雅、细雅、文雅、雅致……多好!雅,成了文明的关键词。另外,因为“文”与“雅”连接,雅因文而显,文以雅张扬,“文雅”直接代替了文明。可见“雅”字的厉害。

然而,“雅”字原本不雅。

“雅”者,“牙”加“隹”(zhui)也。“隹”是什么?甲骨文里隹是鸟。甲骨文是殷商文字,殷商是东夷人。东夷先祖女直人,北方游牧民族,崇拜玄鸟。鸟是女直文化的重要标志、图腾。崇拜鸟的传统从石器时代一直延伸到清末。

玄鸟到底是什么鸟?无人确指。有人说是燕子,燕山一带古时燕子多,故有燕子崇拜。但理由不足,燕山不是农耕地域,不像南方,燕子来时插秧忙,干嘛要崇拜燕子?有人说是喜鹊,但喜鹊不够普遍,引不起崇拜。还有人说是乌鸦,乌鸦叫声难听,形象欠佳,而且乌鸦与死人有未经证实的感应。还有人干脆认为玄鸟就是黑色的鸟,不必追问是“什么鸟”。

为什么要对鸟崇拜追根究底呢?因为鸟崇拜是始祖文化。早在八千年前的兴隆洼文化的猛犸象牙雕鸟、六千年前的红山文化玉鸟、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陶器上的黑鸟,以及商代青铜器上的铸鸟,都是强有力的证据。后来鸟崇拜的出土证据更多。商朝妇好墓出土的“商凤(鸟)冠人像”及“商凤形佩”,前者是“人鸟结合体崇拜物”。石家河文化遗物“凤形玉佩”、“鸟首璜形饰”、“春秋金啄木鸟”,显示“早期秦人以鸟为图腾”。“战国鸟盖瓠壶”,造型似北方游牧民族的囊壶。“汉金怪兽”,“明显有鸟啄及羊角”。这些出土文物告诉人们,殷商六百年,最高统治者商王的鸟崇拜达到今人难以想象的疯狂痴迷程度。

从出土的殷墟甲骨文看,占卜与筮算是商王朝廷大事的决策依据。商王无日不占,无事不占。商王最关心与“隹”(鸟)的沟通,通过占卜,以取得隹的兆示。商汤革命,打倒夏桀,就是占卜得到“隹败王”(圣祖鸟打败夏桀王)的兆示才进行的。殷商人认为,军队的占领(胜利)实质上是“隹”在前进,故甲骨文“进”字就是“隹”在“走”(繁体字),一直保留到今天。商汤王名叫“乙”,“乙”就是鸟,只有鸟才能号令三军。

军国大事如此,小事也不放过。如:商王口舌疾,大约是寻常的口腔溃疡吧,也要占卜,问是否“隹”被蛇咬了嘴。飞禽走兽种类繁多,为什么殷人偏偏选中鸟来崇拜?《竹书纪年》关于殷商源出记曰:始祖母名简狄,沐浴于“玄丘之水”,天降玄鸟,赐之卵,吞而生契。契长大后“成功于民,受封于商”。《诗经·商颂》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竹书纪年》又说秦人祖先也是“吞玄鸟之卵而生”。姬周先祖得“大鸟以一翼籍覆之”。《满洲实录》讲得更详尽,“神鹊衔一朱果”让沐浴女佛库仑吞之,后生出爱新觉罗的先祖。

古代器物上雕刻的鸟的图腾.jpg

古代器物上鸟的图腾

这么多传说,至今都不见说透鸟到底是什么?其实鸟就是生殖崇拜的远古图腾,说白了,就是男性生殖器、男人鸟。有青春女沐浴于河,裸而召至壮男。从水面向岸上仰望,这不像“天降”吗?(殷商以来的文化中,“天降神”的观念恐怕与此相关。)“天降”使浴女怀孕,这在上古叫“野合”,是寻常事。孔子就是“野合”而降生的圣人。

骂人以“鸟”,应是殷商文化的直线遗传。既然奉男人鸟为圣,那么贬之、咒之、毁之,自然就成为辱人的快捷手段。有些人一旦生气,就“自然而然”地骂起鸟来,这估计也与商周农耕时代奴隶们诅咒异族奴隶主而形成的口语有关联,因为殷商是鸟夷。翻开《水浒传》,不时可以见“鸟”,粗野如李逵,开口不绝“鸟人”,真是得了殷商文化之原始“精髓”。阴阳方术中有一尊贵的神煞叫“天乙贵人”(俗称“贵人”),能救人苦难,让人逢凶化吉,其来源就是鸟崇拜,亦可认为他就是商汤王,名乙。

那么“牙”呢?南方百越先民的农耕观念早期,不但没有“牙”崇拜,反而有弃牙的习俗。上古南方人的遗骨中,虎牙都不见了,这是敲掉的或拔去的。为何如此?是否系石器时代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逼迫他们这么做的?北方游牧民族有猪崇拜的传统,崇拜野猪,这点证据很多。比如“新石器时代三牙璧”,牙外露,乃野猪獠牙也。著名的玉猪龙也露獠牙,等等。野猪有独特的獠牙,成了这种崇拜的象征物。他们不敲自己的牙,以拥有野猪獠牙为荣为尊。有论者注意到野猪的勇猛,认定这是它成为图腾的理由。的确,野猪凶猛异常,敢与虎斗,受创之后不是逃窜,而是反扑,有理由受到崇拜。但这只能成为将帅的象征,不足以成就部落首领直至后来的帝王的王气。成为最高统治者象征的动物还是虎,可惜虎牙没有特色,野猪獠牙要比虎牙精彩许多。有人注意到,以牙为标志的野猪崇拜能够进入父系社会阶段,可能还与野猪惊人的繁殖力有关。早期的人类首要大事是生殖繁衍,生殖崇拜是当时的中心文化。人们猎杀野猪而取其獠牙装饰自己,后来在青铜器上铸造野猪形象并到处描绘獠牙形态,都是生殖崇拜的物证。

“牙”是女直先人的,“隹”也是他们的。“雅”就是双重的北方游牧文化的表征,由殷商带入中原。请看“鸦”字,干脆让“牙”配“鸟”。鸟哪有牙?这里的“牙”是獠牙,是表示对野猪的崇拜。古文字“雅”同“鸦”,鸦被当作玄鸟的代表,玄鸟是男人鸟。如此说来,“雅”字是牙加隹双重的男性生殖崇拜,何雅之有?但这不过是“今日观之”,对于古人说来,生殖崇拜既是崇拜,崇拜复崇拜,怕是再好不过的事,雅着呢!

这两者为何叠加重复?有人指出,从殷商青铜器上看,把鸟与猪结合铸造是纯正的北方游牧民族文化。农耕人不来这一套。他们绝不崇拜猪,不论是猪獠牙还是拖在脑后的“猪尾巴”。当然,重叠结合往往是人为的,鸟不会停在猪背上,鸟也捎带不动猪飞上天去,但它们却重叠结合了,并引出了观念的巨变:龙的飞升。出土的上古玉器表明,野猪在上古游牧文化时代已经被转化为“龙”,后来与鸟结合才飞了起来。再经祈雨需求的转变,龙成了农耕社会的“次图腾”。同样转义的是,与龙相伴的“隹”变成了凤。后来的文化观念“龙凤呈祥”,其实就是猪加鸟就“羊”(祥)。

周朝时统治者西戎姬姓讲的就是“雅语”,即北方游牧民族早先的语言。“雅语”在统治者集中的地域作为官方语言,后来也成了方言。孔子就是讲雅语且以此为骄傲。人们或许要问,雅语当时流行于陕西,孔子在山东,又是商纣王子孙,对姬周应有家仇国恨,怎么会“郁郁乎吾从周”,而且说的是雅语?原来,无论殷商还是姬周,都有游牧女直文化背景,直通男性生殖的鸟崇拜文化源头。可谓是一家亲!

人类早期生存艰难,死亡又多,平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生殖崇拜乃生存所逼,今人不能以纯道德的目光斜视它。没有生殖崇拜,人类恐怕早就“濒临灭绝”。如今,生殖崇拜已被抛到脑后,中国象形文字却保有生殖崇拜的遗存,这是我们文化所独有。当然,“雅”既被认为高尚、文明、风度翩翩、文质彬彬,人们也就不必再往生殖崇拜方面联想了。

中国古代器物上鸟的图案.jpg

简约而形象的鸟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