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9 18:0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李晟旻



埋藏地底的文明

 

李晟旻

 

 

大约是从城的北门处开始,沿着崎岖陡峭的山道一路往上,直到看见那个岗地。

最初是一个墩台,平整,呈圆形,初步勘探后发现地表铺有大量鹅卵石,这一发现指向一个推测,此处可能有建筑迹象。一场大面积的揭露之后,正如预测所示,这里是一处大型公共建筑基址,约一百四十平方米,四周分布的柱洞和柱土石表明这是一座干栏式建筑,由于基岩高低不平,所以先用鹅卵石块铺一个平

面作为地基,平面之上,挖柱洞、立柱子,架空起一座大型建筑。

类似的建筑基址只是整个遗址的冰山一角。房址、墓葬、窑炉、灰坑、烧土堆、土垒道路、蓄排水系统等遗迹遗存勾勒出一个高等级的史前中心聚落模样。何家潭遗址,得名于附近那个名叫何家的自然村。闽赣交界的武夷山脉北段,闽江上流的富屯溪流域,谁能想到,一场中原文化和福建史前文化的交流和传播,

早在五千年前,便在这样一个山水环绕的山坳间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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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泽崇仁沙坪村何家潭史前遗址

时间回溯到 2022 年,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在光泽县崇仁镇沙坪村进行史前遗址考古调查时,发现了人工土垒墙的遗迹,这是何家潭遗址与世人打的第一个照面。据了解,光泽县域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下,目前考证出的有商周文化遗址一百二十余处:池湖遗址、馒头山遗址、大岭头遗址、茅店遗址……与这些早已研究成熟的遗存相比,何家潭是一张全新的面孔,也带来最大的惊喜。这是迄今为止福建地区已发现的面积最大、内涵较丰富、等级较高的一处史前中心聚落遗址。之后的三年里,何家潭遗址陆续出土了玉、石、陶、瓷、青铜等各类文物,加之不同的聚落规划分区,逐渐拼凑出一幅新石器至西周时期大型聚落在此生产、

生活的历史画卷。

三十万平方米,这是遗址在发掘初期考古人员对其面积给出的初步判断,谁也不曾料到这个数字还将大幅扩大,何家潭所带来的惊喜远不止此。

站在这个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建筑基址上,正对面的山体似条长蛇盘踞,当地人称之为蛇山。在这样一个史前文明发源地,当地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山包也不普通,任何一片土地之下都暗藏无限可能,任何一处不起眼的地点在考古人眼里都是暗含未知的谜团。考古如同破案,推理是必要手段,这个如蛇盘桓的山体,学者们有自己的初步推断。一条两米宽的探沟垂直布下,对地层进行解剖后发现一条人工堆筑的墙体——谜团解开,谜底完全符合推理。沿着山体的自然走势,夯打、堆土,这是人为改造出来的一道墙。

这是何家潭带来的意外之喜,中心聚落并不是它的本来样貌,城墙的出现让它有了更加高级的身份。这是一座城。

城的轮廓若隐若现,作为城池唯一且重要的关口,总归该有城门。大自然总能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城墙沿着蛇山的山体建造,蛇山的走向似乎也隐约勾勒出一个封闭结构。城门的位置呼之欲出,就在进入这片山的那个豁口,丝毫不起眼,稍不留意就会错过。谁能想到,在四千多年前,作为沟通内外的唯一通道,

作为一座城池的标志性象征,它曾拥有过怎样的繁荣和庄严?

这下要用全新的目光看待何家潭了。根据出土的遗存分析,这片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建筑基址建于周代,建筑坐东向西,面朝光泽第一名胜乌君山,建筑的一侧有人工修筑的护坡痕迹。这种为了扩展空间、防止建筑崩塌的设置,多存在于重要的建筑场所,加之没有生活垃圾的遗迹,以此推断,此处大概率是一个祭祀场所。不妨想象一下,崇尚祭祀制度的周代,在这个偏于一隅的南方小城,先民们在此敬天地神明,祭日月山川,祈求风调雨顺,保佑国泰民安。

站在这片祭祀场所往下望,北侧的砂坪溪自西向东流过,西侧为平坦宽阔呈三角形的山间盆地,盆地四周山脉大多低矮。富银山遗址、窑厂山遗址、砂坪后面山遗址、付家窠遗址……大量史前遗址围绕着这个山地河谷地带密集分布,一圈圈一层层,何家潭便是圈层最高点,在这个略高于其他山脉的岗地上,何家潭

如众星捧月般被一众史前遗址托举着,成为绝对的焦点。

焦点的发现虽然晚了些,却把福建第一座古城的时间坐标往前推进了一千多年。根据已发掘的城墙走向初步框定,城的面积大约有九十万平方米,与已知的武夷山城村汉城遗址相比,大了近一倍。

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山海的阻隔让偏于一隅的福建遥望中原腹地触不可及。光泽众多遗址的发掘刷新了“福建先秦无史”的普遍认知,而何家潭遗址的重见天日,更是让这段“史”带上了厚重的分量和独一无二的价值。

新建成的光泽县博物馆里,从何家潭遗址出土的文物分门别类地陈列在案,石钺、石锛、石刀、鼎足、砺石、网坠……大多都是碎块或残片,但哪怕残破,也包含了大量可知与未可知的信息,它们的来源被写进器型和纹饰里,陶质陶色暗藏了年代的密码,陶器的形状大小只需一块残片即可预估。刀、斧、盘、鼎……

先民们的衣食住行,都被刻进文物的形态和材质里。

残片不仅勾画出它们原本的模样,也连带出它们所处的那个年代:先民们如何生活生产,如何锻造器物,又如何从最初的家园奔波辗转至另一个全新之地,又如何捎带回全然新鲜的审美和技艺。当相同的文化基因出现在江西樊城堆文化和何家潭出土的盘形鼎中,当考古人发现樊城堆文化和明溪南山文化共存于何家

潭遗址的最上层,我们似乎窥见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远行,透过文物的介质,借由明溪南山人的助推,勾连出五千年前那场文化交流融合的路径。

短短三年的挖掘考察,何家潭遗址就为福建的文明史提供了多个“首次”或“第一”。从跨区域文化交融首次在闽江上游地区发现,到福建先秦时期的第一座城址,甚至在遗址的残垣断壁间,还挖掘出了一块砖,分析土质和工艺,比对年代,这会是福建最早的砖石吗?

拨开时间的迷雾,回望历史,追溯文明,考古像是一场跨世纪的解密。埋藏于地底或破碎或完整的文物们,既是谜团,也暗藏谜底。当考古工作者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伸入土地,让文物得以重见天日;当他们轻轻拂去表面尘封千年的泥土,用探索的掌心触碰丝丝毕现的粗糙纹路;当他们深入一个个探方,透过土色分

明的地层解读每一种年代久远的文明,试图从土壤的包含物中获取古老文明的一线生机,不仅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器物,也照见了人类文明的余晖。

何家潭的余晖也许最是耀眼,待它悄然破土,待它惊世绝伦。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