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30 00:2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卢美松


·“福文化概论题·

 

26.清代学者论福址

 


明清两朝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封建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臻于极盛。清代是封建专制社会的发展巅峰,也是走向衰落并迅速进入转型的时期,表现在思想文化、意识形态方面,其成熟与转型同生并起,思想意识方面的发展虽然较经济、文化要滞后一些,但其变化的特点也是明显的。

 

    一、王夫之“德福相因”论

 

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号称“启蒙思想家”,他对传统观念自有主张,即既传承儒家,又别有新解。他继承先秦荀子“天人相分”的自然天命观,又主张“以人造命”,即把命分为“德命”与“福命”,认为应当修德造福命,因为“德肖于知,福有其能”,主张“人之有生,天命之也。生者,德之成也,而亦福之事也”。他认为人生下来是天命所赐,但以后的生成与生活状态,就不是全靠天命,而是由个人的作为(思想、行为、结果)所造成的,这就是本人自造的命运,

包括造福与造孽两途。至于如何修德造福,养德受福,他进一步主张“德肖于知”,即品德修养的提升有赖于知识积累与学养的修习,这是个人知能的进步,也是造福的进阶。他明晰地阐述了福源于德、因于德,也取之于德的道理。他对德福关系有了创新性的诠解,这是非常重要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这扫除了宿命论的阴霾,澄清了理性思维的天空。不宁唯此,他还适时地提出了“性日生日成”

的进步人性观,指出人的性情即本性和感情也是逐渐生成的,是可以变化的。这也打破了古代关于“性善论”“性恶论”的固有樊篱,解除了固定不变的人性观和命定论。这对于当今人们的个人思想品德修养和良好品性的塑造,也有深刻启迪和借鉴作用。

所以,王夫之“德福一致”的观点、德福相因相资的论说,是对古代福祉观念的创新性解释,是对古代福文化理论发展的新贡献,也是对儒家伦理道德传统的新贡献。他以生生之德诠释人生福祉的造就与成长,把造福、成福归因于个人,是符合理性和科学的,它打破了千百年来封建统治者所鼓吹和宣扬的天命论,即君权神授、天地神祇赐祚、祖宗神灵庇佑等的说教,也否定了依赖先人、依仗父母余荫享受福祉的不劳而获、无德受福的错误思想,因而具有现实的积极意义。

 

    二、张廷玉以“吾心真乐”为福

 

张廷玉是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重臣,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领班军机大臣,是杰出的政治家,也是大学者。他为官数十载,位极人臣,所著《澄怀园语》,乃是他修身处世、齐家为政的经验总结。他说道:“为善所以端品行也,谓为善必获福,则亦尽有不获福者。”认为做善事目的在于端正个人道德品行,不应仅仅企望获得福报,事实上恰恰有一些善行未获得福报。他说明行善是为了修德而不是为福报的道理,如果人存行善求报之心,则如市道之交,必少行善之人。因为福报在后,且无预定,世人为获福而行善,则充满机心,失去行善养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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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张廷玉《澄怀园语》

对于享福,张廷玉也自有他的灼见。他认为 “人生乐事,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饰之鲜华、饮馔之丰洁、声技之靡丽,其为适意皆在外者也,而心之乐不乐不与焉。唯有安分循理、不愧不怍、梦魂恬适、神气安闲,斯为吾心之真乐。彼富贵之人,穷奢极欲,而心常戚戚,日夕忧虞者,吾不知其乐果何在也。”

这一段话可以说是张廷玉的人生体验。作为高官显宦数十年,他阅历丰富,最后能如此开悟,实不易得。他最后总结的一句话告诉后人,幸福的真谛诚在于“心之乐不乐”,即心情的适意与否,这是十分有意味的。华屋美馔、靡声丽色,在他看来,皆是身外之物,不及于心 ;人生的乐趣和幸福感,全在于心神安闲恬适。这样的认识出自大富贵人的笔下,对他人实有教益。由此可以看出,在封建社会发展的极盛时期,虽有许多追求奢华、醉生梦死者,但也还是有少数清醒而理智的过来人,人生的幸福观也因他们的表白而呈现理智的品格。他的政治成熟表现在强调谨言慎行上面,指出可能有“一语而干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生平之福”,即告诫为人、为富言行必须谨慎,当大官者尤应如此。一语而关乎天地之大和者,非掌握大权的高官不能致,因为他们之言,关乎国家大体、百姓忧乐,不是儿戏,这一点应是他的经验之谈。因一事而折福,则常人亦有之,只是所关事体或许不大,但就其身而言应不算小;而居高位、处大事者则不然,动辄关乎国运民命,自身荣辱还算其小者,所折之福既大,故万不可轻忽。在张廷玉看来,事有大小,所关乎的福祉也有大小。所谓折福,只是一般而言,“折而损之”,似乎无伤大雅,其实不然。如林则徐所说,“地位益高,生命益危”。一事不善处,小则害事无功,大则祸国殃民,可不慎欤!

 

    三、 钱泳论“五福”

  

钱泳的《履园丛话》“臆论”篇有专论“五福”者,颇为精彩,并十分中肯。

《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作者对五福之首的阐述,应该说是客观的也是中肯的。的确,人们皆以长寿为期望,但在古代,能达到耄耋甚至期颐者毕竟少之又少,即使能够达到,也会面临孤独的窘境和病痛的折磨,少有生的欢乐,这种有名无实之“福”,钱泳认为并不值得羡慕。当然,时至今日,社会长足进步,人们因生活优裕、医疗保障而大大延长了寿命,对高龄者的养颐与照拂,家庭、政府与社会都给予了关爱,真正实现了“养怡之福,可得永年”的理想。当然,适老的服务还有许多有待完善之处,以解除高龄者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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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钱泳《履园丛话》,清道光刻本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费其半菽如失金球,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这段专论福富的妙文,广引博喻,鞭辟入里,真可醒世觉人。钱泳深刻分析富难成而易败,持盈不易、持久尤难的道理;同时指出,大富者殚精竭虑、苦力一生,实少享受,且损人伦天性,实难称福。故古人常言“知足常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个人对幸福的感受不易把握,其实若能止于知足,则十分简单,故人情之大害在于贪心而不知足。钱泳论富及福,诚为不刊之论。世人但知成富之乐、享富之福,殊不知为富之难、守富之艰。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唯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这一段实际上是钱泳对五福阐释的一个总结。他认为康宁是人生最重要、最实在的内容,恰恰最难以做到,因为它不但在于个人的努力追求和作为,还要依赖于自然的与社会的安定祥和,没有灾害与祸殃给人带来难以抵御的苦难。寿、富而无康宁何来之福?钱泳认为“攸好德为福”,即修德以求福。知福、知礼、修德行善,以待福报,这是个人唯一可以自为也应当为之的。关键还抱持广种福田、不问收获之心,知足而已。作者认为“人生全福最难”,因为个人命运无法自主,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可矣,不能理想太高太多。能自为者只在本身之修德行善,自求多福,即攸德以待之。

钱泳在详解“五福”的最后总结说: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故张翰有言:“使我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钱泳将“生前之福”与“死后之福”两相比较,感叹生前福短、死后福长,还得有实在之名。因此引张翰之语而贬“身后名”,其实张氏之言如不是牢骚话则只是腐儒之见,因为这显然过于现实、短视,缺乏家国情怀。孔子早就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之语,意在教导人们应争取长垂令名于后世。他自己做到了,被奉为“万世师表”。司马迁也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之志士皆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人生奋斗目标,岂能以寿命之长短而比较福分之厚薄呢?辛弃疾愤懑于报国无门,感叹屈才于众庶之中,在词句中痛申自己的志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成为千古名句,可见他作为志士,始终不忘报国济世、为国忘身。这里讲的都不是个人一时的荣辱得失。所以一切有志之士、有为之人,留下声名不是徒然的,也不是刻意为之,因为是自然的,故被载诸史册且播于人口,永久不会磨灭。当然,这在当代自应包括那些有科技贡献、学术贡献和各个领域中作出实实在在巨大贡献的人,他们必定长享声名幸福于永久。杜甫曾盛赞“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那“羽毛”就是志士精神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