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7 15:1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慧瑛



沧浪之水清兮

 

陈慧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歌》

 

    寂寞生涯 不甘寂寞的心

 

八百多年前,在风景如画的武夷山南麓邵武境内,在一座名叫严坊的村庄里,有一个婴儿呱呱落地,他的名字叫严羽。严羽家临莒溪,沧浪之水出于此,因此严羽自号“沧浪逋客”。

严羽出身名门,在“诗村”严坊长大,八岁开始学《小学》《童蒙训》《千家诗》《小学诗礼》《神童诗》等,少年时代便在当地崭露头角。十三岁以“日日昌明长乐年”,对老师的上联“山山出秀永嘉地”,获得满堂彩。

严羽出生在南宋统治末期,兵祸连连,民族危机日甚一日,社会动荡不安。南宋与金国签订的一个个屈辱和约,在少年严羽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因此也造就了少年严羽“尚奇节”的个性——“奇节”即不同寻常的操守,严羽自幼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具有英风剑气并熟知“纵横策”的志士。他勤学好剑,喜结交江湖间名士,秉性忠耿,不屑仕进,一心想通过幕府来发展自己,以实现他引以为自豪的“纵横策”。然而,多位当权者都无一例外地把他混同于普通的书生,从未委以重任。现实一再打破他的美好愿景。于是,他也从一位文武双修、壮怀激烈、以身许国的志士,慢慢变成一位向往隐逸山林的智者。

嘉定十二年(1219年)前后,严羽、严仁兄弟,随父、祖从军于西北玉门等地,历时近十年。绍定元年(1228年),与弟严仁一同归乡。

壮士报国无门,书生落拓归来,兼济天下不得,则求独善其身。不仕归乡的严羽,转为“立言”——撰写《沧浪诗话》,也写诗,但其忧国爱民之心每见于诗,令人读罢热泪沾巾!

从壮年至耄耋之年,严羽一直关注着多灾多难的朝廷,当他获悉宋朝军队与元军作战节节败退时,内心无比焦灼,被敌方追杀、于困境中挣脱出来的文天祥的出现,让严羽看到了中兴宋室的希望。德祐二年(1276年)五月初,文天祥终于被朝廷委派到南剑州(今南平)。文天祥抗元,民心所向,各地忠义才学志士纷纷前来南剑州效命。此时,已是八十四岁高龄的白发老翁严羽,心中的爱国激情被再次点燃,他断然终止为族中弟子授课的教师生涯,独自抄小道来到紫云溪畔的曲赛渡口,登船顺流而下南剑州。在南剑州幕府,严羽得到安置,但依然没有得到幕府主人的重用。忽然之间,朝廷又急令文天祥南移汀州,于是,严羽施展“纵横策”、为国效力的好梦被完全粉粹。无可奈何,他只好乘小船溯流而上回到邵武。从此,严羽只能彻底隐居山林,一颗爱国家爱民族的不甘寂寞的心,终于寂寞,如同行云野鹤,最后不知所终!

 

    沧浪诗行山高水长

 

清代诗人赵翼有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那便是严羽之谓也!严羽生活在“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境遇里,仕途失意,但在诗坛上,他是幸运的。他一生三次客游江湖,除了首次塞上十年壮游之外,在他生活的后期,有过两次较长时间的出游。一次是理宗绍定年间为躲避家乡的变乱而出走,到过豫章(今南昌市)、浔阳(今九江市)以至洞庭潇湘一带。一次是漫游吴越,约在端平初年,历经建康(今南京市)、扬州、吴中(今苏州市)、临安(今杭州市)等地。两次出游中间,在家乡结识了老诗人戴复古,成为忘年之交,有过一段朋辈三五相聚诗酒酬唱、切磋诗艺的快活日子,传为诗坛佳话。漫游塞北江南,广交江湖名士,加上忧国忧民之思,让他创作了大量上乘诗作,现存《沧浪先生吟卷》一百四十六首,仅是他诗作的十分之一。

严羽的诗词,多为忧国伤时之作,尤其塞上十年,更多慷慨悲歌。他的咏怀之作“古戌秋生画角哀,思归泣尽望乡台。胡天日落寒风起,但见黄沙万里来。”作者抒发壮志豪情,于萧飒中见豪迈,有陈子昂、王昌龄之风;他的怀人之作“黯黯离筵夕照收,江城羌笛起边愁。念君此去三千里,何处关山是楚州?”情真意挚,意境苍凉。可见李白、杜甫诗痕;他的抒情之作“江上谁家吹笛声?月明霜白不堪听。孤舟万里潇湘客,一夜归心满洞庭。”意在言外,忧心可掬,有李商隐笔墨;他的山水之作“清江木落长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惆怅此时频极目,江南江北路迢迢。”清疏婉约,具王维、孟浩然冲淡空灵风韵。

在宋代诗坛,严羽是一位以崇尚盛唐诗风为圭臬的特立独行的诗人,不幸的仕途造就了诗人严羽。严羽故乡的莒溪,流淌着严羽的诗行,这绵延不绝的诗行,天长地久地,流进黄河,流进长江,流进你我的心里。

 

    诗话长留天地间

 

严羽终生蹭蹬,爱国情怀受挫,有心栽花花不发,想不到的是,他的诗,特别是他的《沧浪诗话》,无意插柳柳成荫,竟成了千古诗评绝唱。

严羽所著的《沧浪诗话》,是一部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著作,是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约写成于南宋理宗绍定、淳祐年间。人们能够记住严羽,严羽能够名重中外,皆因他的《沧浪诗话》。《沧浪诗话》是继钟嵘《诗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后最重要的诗歌理论专著,它确立了严羽在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

《沧浪诗话》共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和“考证”五章,合为一卷。“诗辨”阐述理论观点,是整个《诗话》的总纲。“诗体”探讨诗歌的体制、风格和流派;“诗法”研究诗歌的写作方法;“诗评”评论历代诗人诗作,从各个方面展开了基本观点。“考证”对一些诗篇的文字、篇章、写作年代和撰人进行考辨。五个部分互有联系,合成一部体系严整的诗歌理论著作,在诗话发展史上是空前的。

《诗话》特别强调诗歌艺术的特殊性,提出了“别才”“别趣”的中心口号。《诗辨》云:“夫诗有别材(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里所说的“别趣”,是指诗歌作品有别于一般理性著述的美学特点;所谓“别才”,则是指诗人具有能够感受以至创作出具有审美属性的诗歌作品的特殊才能。“别才”和“别趣”紧密相关,它们的共同特点在于“非关书”“非关理”,或者也叫作“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这就是严羽论诗的基本宗旨。

《诗辨》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段话里讲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用的是佛经上的比喻,说羚羊到晚间把自己的双角挂在树上栖息,可以避免猎狗找寻踪迹。参照《诗评》中有关“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说法来看,是指诗歌作品的语言、思想、意念、情趣等各方面要素,组合为一个整体,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这才能给人以“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感觉,取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因此,所谓“兴趣”或“别趣”,是指诗人的情性融铸于诗歌形象整体之后所产生的那种蕴藉深沉、余味曲包的美学特点,这是严羽认可的好诗的首要条件。

《诗辨》谈到作诗的法门有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五个方面,还谈到诗歌的品类、技巧、大致的分界与最高的境界,范围相当广泛。《诗辨》中提到:“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唯悟乃为本色。”这就意味着“学力”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的诗歌成就,“妙悟”才是关键所在。

至于“妙悟”能力的获得,《诗辨》说“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字,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也就是说,“妙悟”的能力是从阅读前人的诗歌作品中培养出来的,而且,不是任何诗作都有助于人们的“悟入”,必须是那些本身具有严羽所赞赏的意境浑成、韵趣悠远的作品,才能促成人们对这种艺术特点的领悟。

严羽心目中的“妙悟”或“别才”,是指人们从长时期潜心欣赏、品味好的诗歌作品后所养成的审美意识活动和艺术直感能力。它的特点在于不凭藉书本知识和理性思考,而能够对诗歌形象内含的情趣韵味作直接的领会与把握,这种心理活动和能力便构成了诗歌创作的原动力。

《诗辨》中所谓“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他在《答吴景仙书》中也讲到:“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所以辨别诗体是严羽定下的学诗的第一关,由辨体以立识,再由“识”入“悟”,而后通过“妙悟”导致诗中“兴趣”,这是一个完整的艺术活动的过程,从而构成了严羽论诗的圆融贯通的体系。不过这个体系最终归趋到师法前人(尤其是盛唐人)的诗歌艺术上来,忽略了现实生活对文艺创作的推动作用,不免存在着以流代源的缺陷。

尽管如此,《沧浪诗话》仍不失为一部体系完整而且具有多方面建树的诗歌理论专著。它对古代诗歌的历史演变,尤其是唐诗和宋诗所提供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作了深入的探讨和总结,成为读者把握这一时期文学思潮的重要枢纽。它鲜明地提出了诗歌艺术的美学特点和审美意识活动的特殊规律性问题,触及艺术形象和形象思维的某些基本的属性、基本的方面,把传统的美学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它还全面地展开了关于诗歌创作、诗歌批评、诗体辨析、诗歌素养等各部分的理论,为后人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思想资料。

《沧浪诗话》对后世诗歌理论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南宋以来的诗论中,不仅“格调”“性灵”“神韵”诸派,都从《沧浪诗话》中汲取营养。就是一些独树一帜的理论家如王夫之、叶燮、王国维等,也都借鉴了它的理论思维经验,并予以推陈出新。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学”,便有其诗歌理论的影子。钱钟书对《沧浪诗话》推崇备至,并且以西方象征派诗论及现代文学理论与严羽的神韵诗论相比附。《沧浪诗话》中强调的神韵,被钱钟书视为诗中最高标准。《沧浪诗话》还先后被翻译为日、英、德、俄、意等国文字,研究《沧浪诗话》的外国学者也层出不穷。

戊戌暮春谷雨日,我来访严羽故乡邵武。原拟拜访莒溪畔严羽故居,乡人告知老宅早已荡然无存,仅遗土墙一爿而已,叫我不看也罢!我听了心绪怆然。再问乡人,关于严羽,还有何处古迹留存?他说,有明代修建、几经重修的沧浪阁,在邵武城区溪南路。于是,即约当地文体局王继兵先生同往。

由下榻处邵武宾馆至溪南路约二里许。溪南路上有熙春公园,进了公园,园里游人如鲫、笙歌悠扬、广场舞正眺得热烈。一路分花拂柳,沿青石板小路来到沧浪阁前。只见建于富屯溪边的沧浪阁,坐北向南,由牌楼和楼阁组成。牌楼砖石结构,正中拱券门,八字翼墙。楼阁木构,双层,攒尖顶。底层面阔、进深均三间,周以花窗隔扇,左右施圆月形落地罩,外廓围以栏杆,剔透玲珑。阁临清溪,右边是越王桥,左边是八一大桥,气派恢弘。只是阁内处处油漆脱落,廊柱摇摇;阁外四周古墙斑驳,苔绿如毡,沧浪阁有如期颐衰翁,垂垂老矣!据传,此阁俗称“八角楼”,明万历年间(1573—1620年)始建,原为富屯溪上“万年桥”南端的桥堡。清雍正初年,邵武知府周伟为纪念南宋诗论家严羽而改名“沧浪阁”。乾隆五年(1740年)重建石桥,原阁随毁。乾隆十四年(1749年)复建,1981年重修。

沧浪阁的管理人员告诉我,邵武市政府已作方案,拟尽快再修沧浪阁,以恢复名人古迹的庄严雄姿。为此,我心欣然!我想,大诗人、诗评家、爱国志士严羽得知,也当含笑于九泉!

严羽是故乡邵武永恒的城碑,《沧浪诗话》是故乡邵武不朽的诗篇!

沧浪之水清兮,世世代代,辉映山雄水美邵武城!

本文原载于《走进邵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