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5 22:2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璎 洛



山歌唱好人不老

 

   


 

按照福建师范大学王耀华教授(长汀人)的传统音乐四大类来分,山歌属于民间音乐中的民歌一类,与文人音乐、宫廷音乐相比,正是下里巴人对比阳春白雪;和宗教音乐相比,我认为它也是有教化作用的,但不强。它虽然不能涤荡心灵,但相比以上三种更能直抒胸臆、抒发真情,更接近自然和生活,与《诗经》中的“风”的风格相似,所以山歌是远离都市、文学、神学的最能直接反映中华民族早期文化和艺术的最原始质朴的艺术,所保留的中华文化底蕴最深厚,是中华文化艺术的瑰宝奇葩,是东周之后民间音乐的活化石,是研究《诗经》音乐性的最佳范本。《诗经》中涉及百姓生活的“风”类诗篇的比重最大,共160篇,属于当时各地的民歌。可惜,很少人知道山歌和《诗经》之间密不可分的音乐关系。忘记《诗经》是一部“中国有诗以来的第一部乐歌的总集”(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非纯文学,属于音乐文学范畴。

山歌是怎样开始和发展的呢?其实音乐不只是用来传情达意的,最初是用来表示等级,制定、规范制度的。天子、诸侯、百姓不能享用一样的音乐。圣人孔子也是一位音乐家,因而特别注重礼乐教育。如《论语·述而》说:“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孔子跟人学唱了几遍歌曲后,不仅记住了旋律,同时也和教唱的人建立、加深了感情。我想,这是山歌传播的最初形式了,你学我跟、你来我往。至西周晚期,周室衰微诸侯坐大,礼崩乐坏了。孔子便在《论语·八佾》中慨叹:“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但礼崩乐坏打破了等级制度,大家都能享受一样的音乐了,音乐的内容、形式由此丰富多变了,促进了音乐(山歌)的繁荣发展。战国时,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为推行其政治主张,以说唱方式写下了《荀子·成相》。这就是山歌多种表现形式的开端。

客家山歌有多种唱法,比如对唱、独唱、合唱,其中一种朗诵式唱法便类似《荀子·成相》的说唱方式。它是客家民谣里常用的。客家人用似唱似讲的方式,把心里话说出来,最后唱一小段尾声结束。这歌词结构又和《诗经》中《葛覃》一样。《葛覃》属于周南风。周南位置大约在今河南。客家人是南迁的中原汉族,客家语系至今仍作为古代汉语的活化石而流行于粤东、闽西和赣南等客家地区,而且与河南郑州一带的音韵有相通之处。因而推断客家山歌因地域关系,不受中原文化变迁的影响,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中原文化的原貌,和《诗经》的歌词结构最接近。

把民间音乐变成文字保存的,明代文学戏曲家冯梦龙功不可没。他编辑了一本《童痴二弄·山歌》。该《山歌》共10卷,冯梦龙按“情真”的标准选入,基本上反映男女爱情(特别是私情)生活的作品。作品具有较浓的生活气息,歌词结构有四句、短句还有类似戏曲的杂咏长歌。由此可见,当时的山歌即戏曲、民歌的总称。因为在西洋音乐传入中国前,中国音乐没有中西、新旧、古今之分,也就没有如今的民歌说法。当时很多山歌属于劳动人民在劳动和生活中自编自唱、口口相传的。如我们最熟悉的《好一朵茉莉花》就是一首流传于闽、浙、皖等地的山歌《鲜花调》。在长汀本地,很多高龄老人都会唱这首曲调简单的《鲜花调》。但《鲜花调》的发源地,无从说起,因为在这三省中都有和这个曲调极其类似的鲜花调。这就是因为当年的卖艺人为了讨生活到处流浪,把歌曲传到了大江南北。当时的艺人大多不识文,歌词无法统一。各地根据当地的民间方言和喜好,新创了歌词,并将歌曲改编为符合当地曲艺特点的山歌。

山歌不论是劳作间或闲暇时,都可以唱。春秋时期,人们从事舂米或夯地时,通常会随杵而歌以相劝勉。因为产生在野外的劳动环境中,曲调高亢嘹亮,节奏自由悠扬,多数是在抒发个人思想感情或异性之间的调情。所以,山歌也可称之为情歌,一方即兴唱来,另一方随机应变。田秧山歌和放牧山歌,是山歌中最基本、典型的两种。

客家山歌多分布于华东南各省山区地带,日常生活与“山”密不可分,而且客家风俗是妇女同男人一样担任着山间的各种操作。在长期的山间工作中,男女之间难免互相倾诉衷曲,于是对唱成为主要的形式,而且为了抒发感情,山歌的音韵会更动人悦耳。客家山歌从内容到性质有多种,调情却是客家山歌的最主要部分。调情也分为两类,一类是尚未相恋之男女,相遇于山间田野,其中一方先向对方唱歌,对方如有情意,便同样以山歌回答,于是互相唱和,好像异常亲热的样子。不过调情的目的多一些,相恋是极少数的。因为对唱山歌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客家人视为一种沟通方式而已,谁也不要当真。比如有些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遇到异性时,会以山歌来挑逗,但都是逢场作戏,闹不出什么纠纷来。而另一类则发生在已婚男女之间的对唱,听说也发生过一些有趣的风流故事。因为当时社会男女之间拘束过严,所以到了偏僻地区时,禁不住唱山歌抒发心情。不论如何,唱山歌是客家人普遍喜爱的民间文艺,因为山歌唱得好,心情舒畅,心态年轻,人就不容易衰老。

这次我在长汀认识了一位了不起的老人。他叫郭如淮,70多岁的老人家自幼喜欢音乐,后来虽从事美术工艺工作,50年来却利用业余时间收集、整理流传在长汀各地的山歌。他向我展示了一本准备出版的山歌集共有200首山歌。这些曲调相对比较简单,歌词内容主要有关爱情。它的歌词结构基本是七言四句,和诗歌的绝句大致相同,也讲究平仄声。传统的客家山歌的艺术风格,和《诗经》一样主要是“赋、比、兴”。所以客家山歌,被称为有《诗经》遗风的天籁之音,自唐代始,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在郭老先生收集的山歌中,有一首“兴”体的山歌《老蟛蟹歌》:“正月思想蟛蟹哥,请问蟛蟹脚心有几多,一只那个蟛蟹八只脚,二个金夹子一个骸壳,沙林罗,林罗沙,林罗沙宝都第一精,一只宝芦一盏灯,一个木鱼念本经,一个玉女争长生。沙毛一雾啰唆,一嗼沙子啰唆,啰四啰唆,沙毛一子咳,思想起,我的叫哥,扭不下开,喂!叫我做什么,哎哎哟,哎哎哟。”

这首歌曲调是2/4拍的主副歌形式的分节歌。主歌部分从头唱到玉女争长生为止,旋律优美悠扬也高亢,到了副歌部分在低音区反复,节奏加快,节奏感比较强烈,让人感觉到思念由柔情到热烈的发展变化过程,也就对这种思念有了一种体会强烈的印象。

还有抒情叙事、浑然一体的歌词:“见妹挑担百二三,阿哥心头着一惊;心想同你分多少,又见人多不敢声。”歌词细致刻画了男青年对情人既关心又怕羞的复杂心情,而且也反映了客家妇女的勤劳能干。还有知名的广西民歌《藤缠树》,本地人认为应是从长汀流传出去的。因为广西博白也居住了大量的客家人,所以两地的山歌相似。看看长汀《藤缠树》的歌词:“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多么缠绵执著的爱情啊,怎不叫人心动。从以上歌词的内容到用词可见歌词的俚俗性,这也正符合冯梦龙对山歌的注解。他说:“叙山歌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剌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卫衙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借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

明代时音乐以戏曲为主,而词受了柳永词的影响,往通俗方向发展。故而,冯梦龙对柳永词的俚俗原因应该是充分理解的。以上所述正解释了柳永部分歌词为何俚俗,难登大雅之堂,不被士大夫文人所接受的原因。民间音乐歌词若文雅,下里巴人是很难理解和传唱的。但柳词虽然俚俗还属于都市词,适合在瓦斯勾栏中给歌伎演唱,仍属于雅乐一类,因为当时许多士族文人都在为之填词,而歌伎们又以得名家歌词为荣。故而宋词属于文人音乐文学,到了苏轼就成为几乎脱离音乐的纯文学了。但是山歌不同,虽然是民间文学,但太俚俗,而且没有商业价值,没有变成文学。于是山歌比宋词更容易保留音乐性,及民族艺术的原貌。在长汀的涂方、南山、濯田、四都,山歌的传唱人就是以农民为主。农民多在劳作时歌唱这种小调式的山歌,没有文人填词,想怎么唱就怎么唱,特别自由轻松。长汀古城墙那一带,是大家集中唱山歌、演出戏曲的地方。

在靠近龙潭的那一侧,我看到一个历史悠久的小亭子。那里以及亭子附近的回廊一带,有一群老头和老太聚集一起。他们中有人拉二胡,有人放声高歌。唱的人悠然自得,听的人如痴如醉。山歌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更有甚者,把别人唱得比较好的歌录在自己的录音机里反复播放聆听,靠着墙闭着眼睛享受着,犹如到了另外一个境界。我不懂方言,不知一个老头对着一个小老太唱了什么。当地人为我翻译是这老头在向老太表达爱情。我定睛看一下这位大约70岁的老太,她忽然脸红地笑了,多可爱的老人呀。我再环顾这个长达300米的长廊,歌友们虽然拉琴唱歌,并不喧哗吵闹,显出另一种的安静,让我觉得幸福快乐。

本文原载于《走进长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