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2 21:3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景 艳

 


问 险 杨 梅 州

 

  

 

 

阴雨胶着,把一次稳当当的行脚山水,硬生生地拽成了行雨问险。提前一天就攒足了劲要深入杨梅州峡谷的想法第二天一早就遭遇了重挫。原先指定的向导由一个变成了三个,目的地的行程反而减了一半。终于,从他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我了解到,即将开启的是一次充满未知的挑战之旅。

从寿宁县城关出发,沿县道往西北方向行驶20多千米,至坑底乡司前村,便进入了杨梅州。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杨梅州却没有杨梅红。那个在相框中见过多次的古廊桥安静地伫立在浅流之上,相比于百十年前,两省三县别无选择的通道,如今的杨梅州桥,更像是历史精筛遗存的地理标识,在连绵的群山翠岭、曲折蜿蜒的峡谷中心,卓然不群又朴素低调。以此为出发点,循着木栈道向下,沿着乱石杂沓的河床,向着云雾蒸腾的方向,便能一探秘境之幽。

雾气将远处的山峦变得迷离,近处的山水显得愈发清晰。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仿佛都吸饱了水,润滑湿溜。没走多远,就感觉脚底打呲溜,随着一声惊叫,回头看去,队伍少了一人。道上遗留的一把孤伞令众人大惊失色,谷深石硬,垂直掉下去可不得了。一阵手忙脚乱,看到他冒出了脑袋,大家才放心——不幸中的万幸,坡地杂树护住了他。

这场意外让接下来的行走颤颤巍巍。当地向导想劝我们放弃,说后面的路更加难走。我不大相信又心有不甘:能有多难? 来都来了,难不成一场雨还能把人给憋回去?下到谷底才发现, 这里基本保持着未经开发的原始。而这份深邃,使得那集聚了人类智慧的杨梅州桥,以其稳妥规制的八字形穹弓底,有了居高临下的孤傲。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一块巨石击水中流,呈现的主纹路竟然与水势背道而驰。但见那石上的纹理纵横交错,如刀砍斧劈,深入肌髓,像极了历经酷刑的脊背,每一道伤痕都透着不肯妥协的倔强。当地的向导告诉我,这里的花岗岩会生锈,虽然坚硬,但做不了建材,没什么用。全然忘记了它辅助支撑半边桥基的功能。一半沉浸于水的温柔,一半迎接着阳光的炙烤,它放低身段,宁可在冷暖交加中肝肠寸断,也不愿在絮絮聒聒中证明它的价值。

一行4人继续向前。此时的雨不大,却刚好可以把头发淋透。放眼而望,峡谷平静且平凡。谷中有水,水中有石,石不太高,流也不急,乍看和以前走过的滩岸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当我们要真正踩踏着它们前行的时候,便发现了不容易。水是看不透的深,而必须倚仗的石头一点也不给力,鲜少有浑圆平坦的, 坚硬的棱角硌脚不说,给身体制造点小划痕也不在话下。丰沛的雨季唤醒了石上附着的生物,那些无数次被阳光晒白又被水流浇成黑色的斑点,此时都成了滑塌的诱因。我们接力式地抓着岸边的树枝藤蔓,手足并用慢慢前挪。攀爬的过程中,一把小伞都是累赘,挪来抛去。终于,一片嶙峋怪石静水流深阻断了我们前行的脚步。这难以抵达的险象环生,仿佛是杨梅州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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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州(龚健   摄)

“如果带个救生圈游过去呢?”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就要考虑背囊了。里面最起码要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毛巾,游过去的时候还要确保不湿。另外,这个时候蛇虫多,得准备好长袖、长裤和雄黄……”没等向导说完,我已经意识到此行注定不完美了。就在之前,一条乌梢蛇从脚底蹿过,尽管并不粗大,还是实打实地把我吓了一跳,想不通它为什么会躲过前面开路的“捕蛇大王”的法眼,从队伍中间冒出来。听说峡谷里的风景是越往深处越精致,越到险处越迷人,但要分段走,需要动用皮筏艇和专业露营设备,内心不由得对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肃然起敬。

幸运的是,在当地宣传部门的引荐下,我和20多年前活跃在杨梅州峡谷的“猴子探险队”成员有了一次隔空“邂逅”。他们前前后后数十次深入峡谷,创办《杨梅州》小报,推动申报国家森林公园,对这峡谷了如指掌。通过他们的讲述和影像,我仿佛和他们一起回到了多年以前,因为一块从高处怎么也扔不进潭水的小石子,一起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一个神秘结界。

那是一个美得不真实的世界,仿佛进入了莫奈画中的睡莲花园。所有的动植物早已习惯在无人之境生长,恣意无羁地成为一方水土的君王,超乎寻常的繁茂。厚积的树叶是万物之灵最好的眼线,任何一点人为的响动都能成为焦点,引来周遭炯炯目光的逼视,足以让不速之客落荒而逃。水,玻璃一般通透,捕捉着这世界所有的颜色,五彩斑斓,绚丽跳跃,清澈到看得清水底的石头和鱼儿的纹理。视觉不会告诉你它的深度其实有几十米,它是这峡谷最大的危险。阳光照射在水面和岩石上,折射出孔雀尾羽般金灿灿蓝莹莹的光芒。叶子兀自静谧地绿着,花朵却似烈焰红唇,散发着邪魅的香,诱惑着“入侵者”一亲芳泽。

石头们从亿万年前迤逦而来,带着火山、冰川、激流镌刻的铭文,构成这峡谷最具沧桑感的记忆。那块凹曲的石头,似一朵浪花被突如其来的冰霜定格在了卷起还未落下的瞬间;那个硕大的壶穴,像修行千万年的海螺,容得下五六个人“藏猫猫”;那大岩石上突起的一块像极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海豚;一幢长宽达数十米的“房子”和真实只差一个屋顶;更神奇的是一块石面上天然形成的“中国地图”……大自然是最好的设计师,光阴为这鬼斧神工积攒了最好的素材。石与水相拥,和谐得水乳交融。无际的光影,流动的线条,让人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画里,听力似乎都下降了,空洞渐远的声音让时空发生了错位。

悬崖峭壁下,一口深潭泛出极致的黑,深邃得寒意骤起,仿佛会随时向上探出手来抓人下去。断崖这边到那边近一米,中间有一掌的落脚处,平地间不费吹灰之力的距离,可以让初来乍到者胆战得迈不过脚,却不知当地人早已习惯以撑竿跳的方式一跃而过。然而,害怕是最廉价且无用的呻吟,不得回头的绝境与死亡威胁,可以让虐心的踯躅化作尽力一搏的勇气。夜色降临又算得了什么?它可以是惶恐中催促疾行的动力,也可以是河滩上仰望星河的衬幕。当清晨来临,从露滴鸟鸣中醒来,赫然发现,帐篷底下爬出了数不清的小蚯蚓,不知是赶来取暖的小精灵,还是满天星斗幻化降落到了人间。

一团云雾从谷底慢慢地升腾起来,九廻不散,将周边的峭壁深潭连成一片,仿若密教传说中的立体坛城,守护着正在休养生息的杨梅州。《庄子·大宗师》云:“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流水天空,原本有一套自我管理自我发展的生存法则。不打扰,有时也是一种善待。守着这青山绿水,终有让它振翅腾飞的一天。感恩这与时俱进的时代,政策与观念才是保护杨梅州真正的金刚塔城。喧凉的雨终究停了。200多千米之外,我默默饮啜了一口“寿宁红”,幻想着不远之日,倚着那峡谷穿行的风,坐于溪石之上,泡一壶茶,就用那山里的野生翘英,就用那谷底不老的涔水——一杯敬天地,一杯敬轩辕。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