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姑的太姥
钟而赞
太姥山下的才堡村,是蓝姑的出生地。
蓝姑何许人也?才堡是畲村,蓝是畲族大姓,姑是未出阁的女子。蓝姑,是才堡畲村的一个畲家村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太姥娘娘的原身。
天下名山,或崇佛或宗道,成了某种菩萨或某位神仙的道场,一座山因此有了灵魂,有了丰厚的人文涵养。武当是道家真武大帝的道场,峨嵋是佛家普贤菩萨的道场,太姥山也有它的主人,称太姥娘娘。
传说蓝姑避乱山中,以植蓝种茶为生。某年周边各村麻疹疫情流行,夺去不少幼儿性命,蓝姑苦心求药,受仙人指点,培育仙株绿雪芽,采叶制茶为药救治患儿,得以扑灭疫情。后人感念蓝姑恩德,岁时供奉,神化为太姥娘娘。
才堡村因此有了“太姥故里”之称。
有关太姥娘娘身世的传说,还有一个版本。远古时代,尧帝的母亲随尧帝巡游东海,途遇狂风浓雾,不得不弃舟上岸登才山,发现眼前的才山俨然一处洞天福地,于是留在山中,一边修行学道,一边教乡民植蓝、种茶,若干年后修炼成功,于农历七月初七羽化登仙,被后世尊为太姥娘娘,才山也因此更名太姥山。
一为畲家姑,一为尧帝母,到底哪个才是太姥娘娘的原身?据道家典籍和前人诗文,尧母的传说在汉唐时即已流传,而畲族迁入福鼎起始于元末明初,然而尧母说更多神话成分,蓝姑说似乎更接地气。福鼎是畲族主要聚居地之一,而且太姥山区又是福鼎畲族村落、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
我以为最好的解释是,太姥娘娘信俗早在久远的年代就已经流传于太姥山区乃至扩展到闽浙边界地区,明清时期畲族族群迁入福鼎后很快融入当地。反映在文化认同上,就是接受了太姥娘娘信仰文化、白茶文化等乡土文化对本民族文化的影响、渗透,进而融为一体。
有关太姥娘娘的身份定位,我赞同这样一种观点:她是闽越人的始祖母,因后人的祖先崇拜而神化,成为远古女神。我怀疑女神太姥娘娘应该代表着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就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基肇业的闽越先人。
而成为太姥的蓝姑,也应该是福鼎畲族先民的代表。在太姥山区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他们付出怎么的艰辛,才得以安身立命,开拓家园,繁衍生息,让族群的血脉得以延续绵长。
畲族为福鼎带来了独特的民族文化。蓝姑的太姥,多了一道奇丽的色彩,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魅力。
畲族最早生活在闽粤赣交界的凤凰山区,唐宋间少量外迁,明清时大批迁居闽东浙南,并在闽浙交界地区的广阔山区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今天,山水相连的闽东浙南聚居的畲族人口占全国近一半,位于闽浙两省交界的福鼎,既是畲族人口大县,也是两地畲族人民密切往来、深化交流的桥梁。
据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编撰的《福鼎县乡土志》记载,当时福鼎总人口二十四万,畲族为四万九,占比五分之一强。百余年来,因战乱、饥荒、迁徙,福鼎畲族人口削减不少,及至今天,仍有三万三,为全国第三大畲族聚居县。
畲族自称山哈,意为山里的客人,大山在畲族人的词典里等同于家园。大山在赋予他们物质馈赠的同时,也以重峦叠嶂为他们的生存繁衍和对幸福的追求提供了庇护。峰峦起伏的太姥山区很自然便成为迁居福鼎的畲族建设新家园的首选,福鼎有两个畲族乡,其中之一是太姥山南麓的硖门畲族乡,福鼎有四个全国特色民族村寨,瑞云、才堡、赤溪三个就分布在太姥山区域。
大山又总是与贫瘠、偏远、艰难相伴。畲家人却始终不肯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他们坚韧、执着,他们乐观、放达。他们把对幸福的追求寄托于精美的服饰、银器上,寄托于独特的迎来送往和婚丧嫁娶仪礼上。他们创造了那些欢乐节日,无时不歌无事不歌,既是从日常生活中淘取幸福,也是对美好未来的展望。作为畲族的一员,我没少身临这些节日现场分享潮涌一般的欢乐,也没少在日常生活中和舞台上聆听、领略过畲族歌谣的意味。畲家人淳朴、好客,每逢节日,家家户户必备下丰盛宴席,广邀亲朋好友前来会亲做客,饮酒盘歌,畅叙情谊。即使非亲非故,只要你愿意,可以走进任何一户人家,主人一定会以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你,留下你,款待你。
印象里不少畲族村庄各有节日,诸如潋城西门外的二月二、磻溪后畲宫正月十五、佳阳罗唇的正月十八冥斋节;而最为有名影响广大的当属硖门瑞云四月八牛歇节、佳阳双华二月二会亲节和太姥山方家山三月三乌饭节。瑞云四月八是全国“非遗”,双华二月二和方家山三月三是省级“非遗”。
畲族民俗节日的形成大多与喜庆、会亲、祭祀、祈福有关,节日的活动项目多姿多彩,爱歌的畲家人却把节日变成了盘歌盛会,以致于节日的名称一定要被称作歌会、歌墟、歌场、歌节。畲家人不愿错过激情放歌的机会,他们甚至不远百里千里,从邻县霞浦、福安、柘荣、蕉城,福州的罗源、连江,浙江的苍南、平阳、泰顺甚至更远的景宁、云和赶来,参加属于全民族共有的盛会。每次歌会,参加人数动辄以千计,村子里处处张灯结彩,歌手们扎堆成群盘歌赛歌,欢乐的歌声通宵达旦在山野萦绕。
“歌是山哈传家宝,千古万年世上传。”这是畲族歌会开场的序歌歌词,它唱出了畲家人对歌的珍惜和热爱,也唱出歌唱与民族血脉传承的交融共生。畲族有语言无文字,代代相传的畲歌成为畲族守护民族语言和人文历史的谱谍,成为承载延续民族文化记忆的“诺亚方舟”。这种以歌代言的传统已经深深烙印在畲家人的基因图里,畲族爱歌、能歌,迎来送往要歌,婚丧嫁娶要歌,男欢女爱要歌,询问应答要歌,田间地头劳作要歌,歌几乎覆盖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记得有一次随团去浙江云和县安溪畲乡考察,途中经过一个临溪而建的村子,主人招呼大家下车参观。从溪边的菜地里走上来一对阿哥阿嫂,得知我们是来自福建的客人,年龄约四十出头的阿嫂把肩上的锄头往跟前一放,笑盈盈地便唱了起来。她唱的是迎客歌,歌声圆润清亮,像不远处那一脉澄净的溪流,蕴藉着真诚质朴的情意流进我们的心里。
节日里的畲乡歌声汪洋,山路旁、田埂头、庭院里、竹林下、溪涧边随处可见穿着民族服装的山哈男女三五成群自由对歌。眼前物事,当下情思,信手拈来即兴编词,你来我往问答唱和,清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四野弥漫,应和着节日的喜庆,汇聚成欢乐的海洋。
今天,畲族村寨和畲族民俗文化,已成为太姥旅游的一道亮丽风景。尤其是畲族乡村举办的多姿多彩的节庆活动,既是畲族文化集中展示的舞台,也是登临太姥观景览胜的八方游客领略畲族风情的窗口。
六月初,“太姥故里”才堡举办了一场以传承太姥文化、推动乡村旅游的文化节庆活动。我虽然未能身临现场,不过借助本地媒体和朋友们的微信,还是得以分享节日的丰盛和快乐。搬上舞台表演的那些节目,穿着民族服装的畲族乡亲自由组合在村头田边盘唱畲歌,甚至人们的欢声笑语,都充盈着畲族文化的元素,洋溢着浓浓的畲乡氛围。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镜头引起了我的关注,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畲族大妈,穿着艳丽的畲族凤凰装,一脸满满的笑意,站在人群中用手机专注地拍摄、记录舞台上的节目表演,神态自然,大方,甚至有些张扬,有些骄傲。她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参加的一场畲族歌会。那是2003年农历三月初三,第三届闽东畲族三月三歌会在太姥山上举行。前来献唱的歌手来自闽东浙南各县市以及福州的连江、罗源,浙江丽水的景宁,都是畲族聚居地区。有赛歌的说法,但谁都不以为意,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以歌会亲会友。舞台上的表现还有些拘谨生硬,真正的火热场面出现在舞台表演散场之后。时近中午,天气晴热,人们却舍不得离开,就自我组合,自由对歌,原生态十足,自在,洒脱,欢乐如潮。他们都不是受邀上台表演的歌手,而只是自发赶来参加民族节日的各地畲族村民,一个个脸庞被阳光烘烤得红通通,却围在一堆男来女往女来男往地对歌。尽管兴致勃发于对歌,恋恋不舍于对歌,却终究有些羞怯的样子。
羞怯是因为不自信。在漫长岁月里,生活在大山里的蓝姑们因为贫困、闭塞而怯于展示自我。当新时代的阳光驱走笼罩着他们的生活也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雾霾,他们又重新拾回了自信。他们为多彩的民族文化而自豪,乐于展示自己的民族文化,也乐于与他人所共享。
“我爱畲乡好地方,每逢佳节赛歌唱,山哈风情多色彩,请到畲乡来欣赏。”今天,即使在平常的日子,在福鼎城乡,也常常能听到时不时飞起的畲歌。贯穿福鼎城区南北的桐山溪岸,也是市民最爱的休闲娱乐广场。在江滨广场的一段便有一处民族文化活动场地,天气晴暖的夜晚,常常有畲族歌手聚集在这里盘唱畲歌。清越的歌声在夜空中飘扬,为这座城市添上一抹别样的民族风韵。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太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