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 城 之 母
张建光
一
一座女性为主题的城市,我觉得,这是芝城给人的第一印象。
建筑是城市性格的岁月定格。历史上芝城曾为府,曾设司,曾经建过都,但整座城市却没有丝毫傲人的霸气,城里城外找不到几幢高楼大厦。末代闽王留下的宫室五凤楼,其规模也只有三层木结构。最有趣的还属孔庙,本来作为一方神圣所在,当时当地又不缺栋梁大材,可庙内不少梁柱用的是弯曲不一的等外木料。古城的布局倒也规整,以城中心的十字形街道为主,一个连着一个延伸开去。于是形成众多曲径通幽的小巷,有说60条,也有说80条的。走进巷中,家家户户生活场景可见,唠叨絮语可闻,不知不觉中你就成为众家庭中的一员,格外温馨受用。尤其在夜间,多少醉酒夜归人,左边砖墙一撑,右边土墙一靠,踉踉跄跄但能平平安安回家。相对于现代化的都市而言,芝城城市的格局和气势,怎么看都像是一位“小家碧玉”的模样。
小吃是城市性格的风味符号。食在芝城,闽北最多最有特色的小吃尽在建瓯。多少人谢绝山珍海味的年货,独恋那肉厚质嫩、通体透明还留着三根鸭毛的板鸭;多少人起早贪黑、赶赴芝城就好那口清香爽口、滑溜多味的豆腐酿粉;多少人把诗赋献给那闷烩蒸煮、鲜干可食的四时竹笋;多少人把仅存记忆留给建瓯的锥栗、田螺、米粿、糍粑……今天最让人称道的可能还是房村光饼,当年戚继光发明的这种战场面饼,日后却成为有心芝城人独有的风味小吃。小城以特殊的形式天长日久口口相传地纪念这位将军的伟大爱国豪情。芝城小吃的名字饶有趣味,低俗到什么“鸡茸”、“纳底”之类,一听就会从琳琅满目香味俱佳小吃背后,看到一个个忙碌能干的芝城女子的身影,可谓“巧妇能为有米之炊”。
女子是城市性格的形象代表。时下“美女经济”、“眼球经济”盛行。每出现一位“女明星”、“形象大使”、“超女”、“快女”,人们都会打问何方人士。闽北人也不例外,她们的排行榜为“一瓯二浦三邵武”。也许这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马可·波罗却很把它当回事。1292年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由江西上饶翻越武夷山分水关进入闽北,一路观景睹物看人。6天后来到当时闽疆最大城市芝城,他惊奇发现“这地方的女人美丽标致,过着安逸奢华的生活”。马可·波罗的结论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他是在中国逗留17年,阅城无数阅人无数后回到威尼斯在狱中同作家鲁斯提契洛合著《马可·波罗游记》时作出的判断。芝城女性之美当然源于她们的天生丽质,不过造就她们气度禀赋的还有几个原因:一是外来人口多。自东晋开始,“衣冠南渡,八姓入闽”。据《八闽通志》言,建州备五方之俗,“自五代乱离,江北士大夫、豪商巨贾,多避乱于此”。当时建州一半人口皆为外迁而入的。二是穿着漂亮。芝城很早就能生产比较高级的丝麻织品。其工艺流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作过详尽说明。据说宋徽宗皇宫殿柱升降龙花纹的织锦柱衣,百做不成,就连巧手闻名的川蜀工匠也无法,最后还是芝城的织锦高手依图织成,施之殿柱竟然吻合不差。试想元代的某天,金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马可·波罗打从芝城走过,看到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婀娜多姿、肤色白皙、打扮入时的芝城“窈窕淑女”,他的眼睛肯定为之大亮,留下深刻印象,以至10多年后仍然挥之不去。
芝城的温柔高雅还表现在其他方方面面。前年我们组织编写一套《南平历史文化丛书》,芝城一卷的书名,文友们毫不犹豫定为“风雅建瓯”。理由说了很多,还以文物佐证。建瓯出土文物中,器乐占了很大分量,如商周时期的青铜大铙、宋代的铜瓯,前者是王公诸侯的礼乐重器,后者是平民百姓用于娱乐伴奏。面对它们,你我心中一定会涌起几多柔情蜜意。建瓯县志将此城性格概括为“其民柔脆,惮于远行”。芝城人最激烈、最普遍的游戏可能就是“猜拳”吧,建瓯人好客好面子也好闹酒,逢喜必宴,逢宴必酒,逢酒必拳。场面上看去,双方剑拔弩张、面红耳赤,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不过听听那充满良好祝愿的拳词和近似古汉语的方言音调,仿佛他们是在演唱一首首古典清音。
二
说这座城市温柔大于阳刚,还与一位不凡女性有关。
那天我站在芝城公园练氏的铜像前,1000多年前一样的阳光洒落在我们的身上,她怀抱的柳枝拂去岁月的封尘,伴着微风缓缓叙述那感天动地的故事。
建瓯县志记载:“五代。练氏名隽。章仔钧妻。才识过人。小校王建封违军法当斩。练氏活之。逃至江南为将领。南唐伐王延政,命屠其城。建封率所部,倍程趋建。令军中勿得擅杀。遣军吏先入城,访练氏。知无恙。乃步至其家,拜曰,吾辈曾蒙夫人恩活,岂敢忘报。夫人亲戚内外,乞录示姓名,当保全之。且使植旗於门为号。氏返,旗不受。曰,军贼附乱。止三十五六人。今城中居民不下六七万口,妾不先死而贪生可乎?氏愿杀一身,以死免城中老幼。于是建封感其言。止戮其附乱者。余皆全活。后章仔钧子孙累世显官,人以为活人之报。”
市志记载与后来的传说有几处美丽的出入。志书言,王建封求练氏植旗为号以便南唐军保全其家。但雕塑却是手揽柳枝。后人每到清明纪念练氏,也是家家户户门前插柳,个中原因何在?古代人折柳、戴柳、插柳,借柳寄情,含义丰富。折柳赠别,“柳”、“留”谐音,不尽挽留、留恋之意。诗经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戴柳驱邪,因而清明时节为之。插柳为祝愿,柳枝“春常在”,生命力强,离树之后只要有阳光水分,便可立地成活。实际上,插柳之习可能更多的是为纪念介子推而来。春秋时代,介子推与晋文公重耳共患难,却不愿同一朝,背着老母搬进绵山。晋文公为了逼他出山共事,下令放火烧山,没想到介子推母子抱着一株老柳树烧死。为了纪念他,晋文公把绵山改为“介山”,赐老柳树为“清明柳”,同时把这一天定名为“清明节”。芝城百姓,清明寒食,插柳成习。一为纪念练氏,一为祈求平安。这与佛教中观音菩萨以柳枝蘸水普度众生之举颇为相似。人们把练氏当作了芝城观音。由此便能理解为什么旗帜变成了柳枝。
史话常言“春秋无义战”,我则说,南唐更荒唐。大唐盛世后,大一统的王权一分为十,甚至更多。地方割据,群雄并起。今日得意为主,明日阶下作囚。原籍河南光洲固始县的王氏兄弟,也在唐末动乱中揭竿起义,率部渡江南下,尽得闽中五洲之地,建立了闽国政权。925年闽王王审知病故,其子互相攻讦,兄弟阋于墙,而福州和建州形成主要势力,展开尔虞我诈的闹剧。王延政执掌建州时,先是刺史,后觉不过瘾号称富沙王,最后干脆独立称帝,与闽都福州分庭抗礼。时而与福州联合,反击来犯的吴越国之师;时而发兵围攻汀州;时而联合吴越与福州交战。烽火连天,鸡犬不宁。身在五代十国乱世的练氏,也许没有很高思想境界,但却有芝城女性的贤惠慈悲。当其夫手下的校尉王建封违反军纪当刑之时,练氏动恻隐之心,出面保释。后来建封投奔南唐作了将官。南唐部队围攻建州,建封听说练氏还在城内,为了报答当年救命之恩,他步行登门拜访并表示负责内外亲戚的人身安全。练氏的回答却是:今城中居民不下六七万人,我宁愿先死而不贪生,能否以我一死来免除城中老幼的劫难?建封被练氏的大爱感动,于是放弃了屠城之念,只杀了少数忤逆叛乱者。那条条柳枝就像是象征和平吉祥的橄榄枝。
美丽的出入还有“练氏夫人”的称谓。练氏夫君为章仔钧,闽国西北面招讨使,浦城人氏。天佑中年,王审知据福州,礼贤下士,广揽治国良方。章仔钧献策有三,闽王力荐朝廷,遂得此官。作家南强先生告诉我,练氏当称章氏夫人,或练氏才对,但是口口相传却是“练氏夫人”。我的理解是练氏救城义举,已经超乎她的姓氏,甚至压过了担任相当刺史大官的丈夫,虽然封建社会妻以夫贵。是不是章氏夫人并不要紧,世世代代的芝城人只认“练氏”,把她作为共同的母亲。史实也是如此,练氏去世时,芝城官员百姓全城哀悼。打破城内不得建墓惯例,把她葬在州署后堂,立碑尊之为“全城之母”,后唐封其为“渤海郡君”、“贤德夫人”,宋仁宗赠封她为“越国夫人”。芝城志书也从她开始打破只列烈女的体例增加贤女,“於五代补入练氏,以全城才识为历代贤媛楷模。庶足增斯志光也”。寇准、朱熹、文天祥等爱国之士纷纷题诗赞之,明成祖还亲笔赠诗二首,一句“千古犹称练氏贤”响彻古今。
三
也许练氏的善心义行一举奠定了芝城气质的基调,于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天空便弥漫着母爱的浓厚气氛。
芝城告诉我们,母爱是孕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再造生命,延续人类。芝城是闽地之母。她是全省县城土地面积最大的城市,至今还有全国最多的竹林和锥栗林,其人工种植的万木林也是中国南方之最。芝城是闽水之母。崇阳溪和七星溪在这里合成建溪,然后经延平汇入闽江,成为闽水的重要源头之一。芝城还是闽史之母。建瓯设县在公元196年,东汉汉献帝建安八年立都尉府,统领全闽。此后很长时间,人们称闽都以建安或建州谓之,直至公元733年,唐玄宗授福建经略使辖管全闽,才以福州和建州名取一字组成“福建”地名。芝城于闽,在汉为第一郡,在唐是第一州,在宋则是第一府。当时歌谣这样礼赞芝城,“令我州郡泰,令我户口裕,令我活计大……令我家不分,令我马成群,令我福满园”。芝城以广袤的土地,丰富的物产,厚重的文化,哺育了闽北,甚至成就了福建。
母爱的哺育之恩,不仅仅是人类的繁衍、衣食供给,更是聪明才智的培养、文明薪火的传承,母爱是启蒙。闽北历史上曾出现过2000多位进士,其中1200人以上来自芝城。学而优则仕,进士中任宰辅级的有6名;尚书刺史级的有数10名。因而此邑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进士县、状元乡。文学、历史、科学、艺术领域也是人才济济。史学家袁枢、外交家徐競、学者藏书家黄晞、词画家吴激、易学家吴秘、音乐家吴棫。如果加上曾在建瓯成长生活为学为官的名人,那更是数不胜数。建瓯孔庙内竖有一块进士题名碑,碑文中说,“朱子明孔子之道,其学引天下自建始,故建之学者亦多”。一代理学宗师朱熹也得到过芝城雨露的滋润。他7岁随父迁居芝城,后来经常过往建瓯,他的长房裔孙们更是定居于此。城里城外留下不少朱子遗迹:对镜写真像、徽国朱文公祠、博士府、画卦洲、建安书院、艮泉井。他对芝城的感情很深,从其所作《艮泉铭》里就可以看出:“凤之阳、鹤之麓、有屼而状。堂之坳、圃之腹、斯瀵而沃,束于亭、润于谷、取用而足,清于官、美于俗,为建民之福。”芝城开启了朱熹圣贤之路,而朱子则为中国文化开辟了新的纪元。一个地方文明智慧开掘,有形的原因取决于教育的重视和发达,无形的是世俗家风,古代的芝城恰恰都做到了。芝城学校最为鼎盛时,讲堂斋舍有300余间,生员1328人,全城家家户户“家藏诗书,户有法律”,知书达理、贤惠勤劳的母亲则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开蒙启智的第一老师。
如果说母爱的深度是智慧,那么她的长度就是不懈的坚持。这种坚持不计代价,不求回报,母爱是奉献。有时它像震天的惊雷,义无反顾,不及掩耳;更多时,它像穿石的滴水,长年累月沉默而又顽强。芝城历史上不乏大忠大义之人。南宋吏部尚书袁说友,因为宋光宗久不临朝,竟连上8次奏疏劝谏,朱熹官职被罢,满朝避之不及,他却直言上告为其鸣不平;吏部尚书李默,“进贤拔滞,秉公执正,严嵩不得引用一私人”,赢得明世宗“忠好”褒奖题词,并允许禁中乘马;南宋盐贩首领范汝为,揭竿而起聚众10万“势摇吴越”;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杨峻德,创建闽北第一个党支部,用生命和鲜血昭示革命的真理。不过芝城人的奉献更多表现为“万木林”的精神。那是元朝末年,乡绅杨达卿为了根治芝城旱灾,庇护家乡,定下一个规矩,“凡在大富山植树一株,酬以斗粟”,村民们“斗米株树”满山种植,久而久之甚至不需杨家验收,凭口头报数便可领到谷子。杨乡绅还约束子孙世世代代封禁山林,几百年过去了,这里形成了166公顷人工森林。1958年,国务院颁令确定为重点保护的国家封禁林。无独有偶,新中国建立后名噪一时的葛兰妹女子耕山队,进一步践行“万木林”的精神,在种下一株株树木同时,也将代代相传的芝城传统美德种下。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建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