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2 16:5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阿 曼



围堡兴衰话北村

 

阿   曼

 

 

 

走进村子,就被一棵巨大的柳杉吸引住。从低处往上的视线里,依次为粗壮的枝干,一块标着树龄的牌子,然后是伸向天空的枝丫,以及从浓密的枝叶间偶尔透下来的阳光。村庄的午后格外安静,拉拉扯扯的蝉鸣声,一阵又一阵地从枝头落下。对于有300年历史的北村来说,几只响声震耳的鸣蝉或者一个慕名而来的女子,都是不起眼的沧海一粟,或许,唯有这棵509岁的古树,才有资格说见证。

时值盛夏,此时北村的田野与县城的其他乡村一样,满目葱绿。明亮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着稻田,田间的空隙已被健硕的植株填充得所剩无几,靠近田埂的地方,才看得见那些若隐若现的浮萍。稍远处是辽阔的玉米地,带状的叶子四处垂挂,看似随意又自成风格,淡黄的玉米须下隐藏着围裹严实的包谷。这样的光景对我这个贸然闯入的女子来说,是一片养眼的风景,也是一份安然的踏实。而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来说,却曾经只是一种福泽子孙的梦幻与希冀,是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苦思冥想。

每个村庄的肇基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姓氏与一片土地的遇见,也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同属于双溪镇的后峭村是北村张氏的祖籍地,山多田少、耕作困难,加上人口的饱和,使得这里的村民开始寻思外迁。多次走访之后,枝官公看中了地处禹溪源头的村头村(即今天的北村)。万事开头难,外人只知道后来北村的繁荣,殊不知这位始祖是提前8年在村头买了厝屋,又提前5年在村头买了田亩之后,才于清乾隆元年(1736年),举家迁居到此。“初到村头时是‘外来户’,难勉被岐视和排挤”,张氏族谱里的这句话让我的目光驻留了那么一会儿。时过境迁,开创之初的种种不易,就如这发黄的扉页,早已被时光熨压得平整妥帖。而这无波无澜的“外来户”三个字,究竟隐去了多少心酸与苦涩的情节?

 

 

北村周边的山上和田边,有几处“青壑”,那是张家先祖留下的“制青池”遗址。岁月变迁,它们早已无人问津,只在山野里默默讲述着张家先人那段“做青”发家的历史。山风吹过来,我在风里走进这段时隔久远却依然鲜活如昨的故事。

就在这片天空之下,也还是这片土地上,只是时光往前推了两百多年。那时,北村满山遍野的蓝草在风中摇曳,在起伏的草浪里,蓝草之香被带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一群头戴草帽的人就在山野间忙碌,大颗大颗的汗水落在这片土地上。而被他们看成上苍恩赐的这种神草,也果然给他们带来了福泽。清乾隆时期,我国植物染料生产以及染色技术已达鼎盛,除满足国内需要外,还大量出口。蓬勃发展的染料业如一阵强劲的风吹遍江南江北的时候,也越过层峦叠嶂,波及这个山城里的一个小角落,成为一个姓氏绵延与发展的契机。当时,屏南县令沈钟重视生产,鼓励县民种植青靛、茶树、苎麻、棉花等经济作物。北村张家的第三代先祖日星公,看出同样的耕地“种蓝制靛利倍于种谷”。于是,他果断抓住这个良机,带领儿孙大力垦荒栽种蓝草。随后又办起了加工作坊,将蓝草炼制成蓝靛,往返于北村和浙江上海之间做起了蓝靛买卖,由此积攒了大量财富,改写了祖祖辈辈“山高水冷,岁止一获”的困窘。在随后长达70多年的购置与扩张中,张家拥有的田产曾横跨屏南、政和与建瓯三县,“日星田粮跨三县,张裔万户富一方”,流传于屏南北路的民谣描绘了当时的盛况。

 

 

走进深深的巷子,便与几十栋不同时期的古民居照面,一种被时光浸润的幽远之气瞬间包围了我,让我忍不住放轻步子靠近这些光阴里的珍藏。我在它们考究的用料和精致的做工上细细打量,“当时建造这些宅院的木雕,是到福州请工匠定制好以后,通过船载肩挑运回村里装配的;所用的花岗岩石材、石雕,是请浙江泰顺的能工巧匠驻扎村里打造的;夯土墙和铺设青瓦屋顶,也是请古田县的师傅来做的。”我满腹的疑云被这样的解说打消的同时,也只有将那漫山遍野的蓝草与张氏先人四处奔波将蓝靛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画面,重温了一遍,才能将这些古建筑巨大的耗资,与这个小小的乡村毫无缝隙地连接起来。可木质壁板上色彩斑斓的雕饰,遍布大厅各处的柱子及下廊厢房两侧的大小对联佳句……这无处不有的文艺与时时透出的风雅,又让我陷入种种揣摩。

张氏一族于清乾隆元年(1736年)到此肇基,至今不到300年,这么短暂的时间之内,在积攒下丰厚的财富与家业之后,又如何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一家农民,演变为读书为官者比比皆是,让人艳羡不已的豪门望族?传奇般的家族史,在一份不知被虫豸垂涎过多少次的古代文书中被诠释得近乎完美,也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在发家致富的同时,读书入仕也一直是张氏先祖们梦寐以求的夙愿。身为进士的第4代先祖光程公怕自己死后,年幼丧母的长孙恩杨在家庭变故中会中断学业,便亲手写下一份《遗据》,专门抽长作为供其读书的专项良田资产。“兹予特抽户下良田伍拾种,以为恩杨抽长并资膏火之需”“张裔万户内该粮壹拾捌畝陆分正”。泛黄的薄纸上,先人的良苦用心,透过风干的墨痕抵达两个世纪后的今天。我想,这份苦心绝不仅仅是培养一个长孙成才,而是借此立下家风,让后代子孙有章可循,最终实现世代“书香得继”的目标。在这份《遗据》的支持下,恩杨终于完成学业,成为实现“书香门第”目标的带头人和示范者。而张家也果然自此“五代书流香”,成为远近闻名、众人艳羡的“书香门第”和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穿梭在二纵三横的巷道之间,一次又一次被这片围堡式的建筑带入它迷宫似的神奇。四周的土墙,厚实坚固又高大壮观;精心设计的炮楼、岗楼、地下密室,严谨且合理;相邻大宅之间,还有偏门暗道,真可谓层层设防、处处机关。围堡之内还挖井两口,以供生活用水;围墙外则另有蓄水田以备防火。如此布局,使得整个围堡俨然是一个设防严密、易守难攻的巨型碉堡。原来,因为当时常有匪盗出没,先祖们建屋时就把整个村庄设计成一个集中连片的围堡式建筑,既便于张氏一姓聚族而居,也是出于安全防护的考虑。在客观背景与主观的初衷之下,北村的围堡成为令人惊叹的奇观,而它的衰败则发人深思。

清朝末期,张家的一些子弟逐渐遗失了祖上的自强与自律,不务正业,奢靡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更有甚者则沦为瘾君子和赌徒。瘾君子们沉溺于鸦片,最终只好变卖家产;赌徒们则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据传,因个别人嗜赌成性,赢了不义之财,邻村输钱者心存不甘,引进邻县土匪对村子进行报复性的劫掠,仅一次就焚毁了7栋老宅,其中有一栋是全县最精美的古宅。至此,昔日先祖千辛万苦创造的“张裔万户”大业,终于繁花落尽。

历经300年兴衰的北村,有过盛极一时的辉煌,也经历过大厦忽倾的败落,曾经的春风得意也好,家道中落也罢,都已成历史。马头墙上的飞檐伸向湛蓝的天空,檐下的燕子年年衔着新泥飞去又飞来,伫立于时光中的老宅却始终静默无语,我瞥见它沉淀了沧桑的风骨,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或许,只有经过岁月的洗礼,才会褪去青涩与浮华,才会真正体会光荣与耻辱,也才会在光阴的长河里波澜不惊。

 

 

村口的路边有个车山公殿,内祀车山猎神陈六公。相传西汉末年,陈六公与其弟陈七、陈八3人,为除吞噬其母的饿虎历尽艰辛,虎毙之后,六公也因重伤而亡。天上的玉帝感念其孝举,敕封其为“车山府陈六公”,后人为之立庙取名“六公殿”。陈氏兄弟被尊为保佑猎人成功捉禽捕兽的猎神鼻祖。

民间信仰有时源于所处的生存条件,比如海边的渔民,将妈祖视为出海捕鱼的庇佑神。屏南地处山区,据县志记载,设县之初,“仅一空署,尚在野田荒草间,每夜猛虎聚于墙外,人烟寥寥,不过四五十灶”。屏南先民们常年在山高林密、野兽成患的环境下生存劳作,所以格外崇拜猎神,三面环山的北村自然也在其列。车山公是猎神的泛称,因陈六公的传说时空遥远,所以有的乡村便祀奉本土有名有姓的得道猎神。屏南有大小十多座车山公殿,北村的车山公殿,是县内3个主祀猎神鼻祖陈六兄弟的殿宇之一。长久以来,为捕杀老虎、豺狼野猪等攻击性或破坏性的野兽,各地猎户在出猎之前经常长途跋涉来到北村车山公殿恭请猎神祖师陈六公,以祈佑顺利。请神时隆重的仪式世代相传,车山公遵循的“与子同食、与子同袍,狩猎有道、保境安民”等和谐理念也被世代推崇。如今,猛兽袭人的时代已经过去,随着近年保护野生动物意识的增强,以狩猎为生的情形也已不再。但车山公仍被看作保境安民的一方神灵,每逢猎神生日,村民们依然“作福”庆祝,以祈求神灵的庇护。车山公信仰,成为北村最有特色的信俗。

年复一年,北村广阔的田园里,村民种下的作物绿了黄,黄了又绿,它们使得这片土地,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朴素与纯然。而令人唏嘘的围堡兴衰和古老的车山猎神文化,又为它增添了几分独有的神秘。于是,每一次靠近,都让人心动不已。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屏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