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8 18:2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碧珍



闲赏白石

 

陈碧珍

 

 

一个村庄任性到以“白石”为名,你简直拿她没辙。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白石溪边自结庐,风泉满院称幽居”——白石,一个蛊惑人心的名字,有着清风明月的皎洁宁静,远上寒山石径斜的空灵洒落,怎不让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是的,白石有溪有石,远在福建省连城县梅花山腹地将军山山麓,海拔1100米,天高皇帝远,桃花朵朵开。

汽车在村口停下,篁竹摇曳,古木参天,一座屋桥横亘其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护安桥犹如一介壮士,目光灼灼,逞匹夫之勇守卫着家园。一行人从屋桥洞开的一扇门鱼贯而入,且惊且喜,感受武陵人寻桃花源秘境“初极狭,才通人”的神奇美妙。

初见白石,所有的惊艳写在脸上:原始、古朴、纯粹、宁静、清幽、澄澈、无妄……美景当前,无以言表,令人倍感困蹇与词穷。白石是一个吴姓聚居的村落,开基祖明九公于明末清初从曲溪乡罗胜村迁居此地。村庄只有6平方公里,小巧别致,坐落在两座小山冈上,三面梯田环绕,一条水系自上而下,由西山顶涌出,将村庄分为两半,这是村庄的血液。白石村叫“白石寨”似乎更妥帖些,地无三尺平,所有建筑皆建于一块块石头垒砌的平地上,10余幢木制吊脚楼房,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格局皆为穿斗式结构,青瓦坡屋顶,风姿绰约,古意生动。从地理上看,山势虽然陡峭,地形却好,是个田螺形,极具防御功能。

站在村口风水林下仰望,近处古屋沧桑黧黑,周遭鸡鸣犬吠鱼闲鹅呆;远处木屋影影绰绰,隐没于修竹古樟之中,是一幅天然的泼墨山水。村庄的尾巴却是屋脊,再往上便是蓝天白云。回首间,一座屋桥便是村庄的大门,门一关,整个村庄便锁在一个山凹里。

白石石头尤多。百年老屋就地取材,一方方石头大刀阔斧垒起地基,木屋与木屋之间,又是一条条石板铺就的石板路,曲径相连,纵横交错,真是骨骼清奇、蕴藉风流。踩着石板路迤逦而行,你将迷失在古屋与老巷之间。白墙,黛瓦,柴扉,码在屋檐下黑褐色的木垛,在村庄上空袅娜漫步的炊烟,还有那碧绿的菜畦与荒芜的稻田,纵横捭阖,既葱茏又颓败,给人欣喜与松弛的感觉。连接木屋的还有大小不一的木桥数座,毫无章法,率性而为,转过屋角,踅入花墙,粲然闪现。桥下是泉水泠然,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最勾人心魄的是,你体验到与植物肌肤相亲的滋味。原来人与植物可以如此贴心贴肺呀,这个村庄简直就是从森林里生长出来,青苔暗侵石阶,野海棠于石壁间野蛮生长,路边各类珍贵树种稀松平常恣意横生,枝丫探得老长,牵扯行人衣襟。最霸气的是两山交汇处十几株红豆杉,铺天盖地呼啸而来,枝条舒展,绿叶油亮,晶莹剔透的红豆缀满枝头又散落一地,佐以山涧叮咚作响铿然有声,彼时究竟行走于古村落还是大森林探险?一时恍惚迷离,不知今夕何夕。站在田埂上,拼命呼吸,植物的味道永远那么沁人心脾。人不能跟植物相比,一比就要自卑——人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浊气,人也只有跟植物站在一起,一颗蒙尘的心才会一点点醒过来。

带着微醺醉意,一个人默默往上走。此刻无须言语,无须人类的交流,只听从内心的声音,只想对自然俯首称臣,直至抵达心灵的远方。站在海拔最高的老屋前眺望,远处一脉青山空灵写意,缕缕白云竟在脚下。一幢幢木屋,一片片黑瓦,便在梯田之下翠竹丛中,满眼都是青葱撩人的绿意。古屋的主人,一个80老妪身着厚厚棉衣,身子佝偻,坐在藤椅上,神色安详,久久凝视远方。对面山坡,斜卧一座古宅,群山岑寂,芦花起起落落,喧腾成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这样的时间里,人的欲念变得清晰,一切都变得透明和简单,不思不想,不忧不虑,不悲不喜。

将白石这个大田螺形的纹理,反反复复玩赏了几遍,看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看呆鹅一步三摇,看游鱼在水里招摇,看闲花野草,一直看到白石村的祖祠,才再次将神游万仞的散漫心思收回。在这里,我才真正触摸到一个村庄的脉搏。

白石村建筑多为百年以上木房,早在明朝时期,白石人的祖先就已建立了第一个祠堂——田螺盖,也即渤海堂,其膝下共有3个子嗣,又分别建立处仁堂、德丰堂、昭俭堂。吴氏祖祠坐落在村口正对面山脚上,祠前有一口半月形的池塘,宽敞豁亮,祠堂正中供着一个神位,两边木质墙板上贴着许多鲜艳的对联,辉映着祠堂的古老。大厅最外面一副对联为“明代源流归渤海,久居白石出吴山”,讲述着这座500年村落的来历。客家人一向逐水而居,山水相依,天人合一,这是祖先选择栖息地的标配。吴氏祖先以山为骨,以水为脉,繁衍子孙,至今已繁衍18代。

一直觉得,祠堂是一座村庄的骨骼。客家人追终慎远的情怀,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得以体现,即便在这僻远的小山村。因为这座祠堂,白石村在我心里厚重起来,墨香古雅起来。如果没有它,白石村的美将流于轻飘。

此行除了寻觅已被列为福建省古建筑的渤海堂,我还想造访一座古宅——吴氏老屋,“曲溪乡白石村38号,宋代建筑,现有3户居民在此居住,该建筑建造于白石村一处山腰间,高出路面6米左右,依山而建,因地制宜,是白石村该类建筑的典型代表”,有关资料如是说。我像寻找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在十几座老屋当中来回摸索,心里笃定她就在那等我,并不慌张,迷花倚石信马由缰。岂料白石的门牌跟白石建筑一样任性,不讲次序,竟至于深陷其中,只有祈求老伯指点迷津。憨厚殷勤的老伯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指点给我看,还比画着边上一座荒芜的古屋,言二者格局完全相同,而我要寻找的古宅就在山脚下炊烟袅袅的地方。低头一看,流云与炊烟并飞,心下窃喜,暗自做了记号。哪知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山脚下,却不见流云,炊烟也收拢了脚步,一时迷失方向。曾经信誓旦旦要地老天荒,一转眼却灰飞烟灭各奔东西,吴氏古屋仿佛人间蒸发,又好像,每一幢木屋都疑似。其实它们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一样质朴沧桑,一样宁静悠远。唐代诗人贾岛跑到深山寻找隐者,“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算是体会到那寻而不遇的惘然若失。

这一方宝地,钟灵毓秀,还真有高人隐逸于此。吴桂水(1898—1983年),号白石老人,白石村人。先生率真儒雅,工书善画,尤擅山水花鸟,是个自学成才的国画家。他虽出身贫寒,却聪颖好学,青少年时期受华嵒、上官周、黄慎等名家作品的启蒙和影响,酷爱国画,躬耕垅亩之余,自学研习《芥子园画谱》,临摹名家大师作品,观察自然景物及其风云变幻,最终成名成才。其书法浑厚苍劲,其画风清雅高古,山水则空灵飘逸、意境清远,花鸟则顾盼多姿、栩栩如生,颇受人们喜爱。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陶渊明的出世情怀。人生若行到水穷之处,天地苍茫,不见同予者,亦可明朝散发扁舟,回归山林故里,在山水清音草木荣枯中领悟自然法则和人生真谛,而自然界万物将由此获得与人类相对应的生命意识,所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是也。

尽管养在深闺,白石依然以其古拙清丽获得世人的瞩目。“闽西十大古村落”“中国传统村落”,华美桂冠纷至沓来。然而,扛不过经济大潮的冲击,村里青壮年纷纷离家打工创业,青青子衿负笈远游,泱泱260多人的村庄,只剩下四五十位老人留守,沦落为名副其实的“空心村”,由久远的莽林中开拓出来的道路和耕地渐渐荒芜。田园将芜胡不归?或许人一旦富足,就会离土地更远。土地在被劳作累坏了一生的人的眼里,意味着辛劳、汗水、低级、命苦,而一旦厌倦了脚不沾泥的虚空浮华后,他们又会重新想念山川田野、村舍草木、鸟兽虫鱼,并且重视那种耕耘、踏实、春华秋实,这是万物的循环,抑或人世间的轮回罢。

下山的时候,有座古屋,坍塌在四面寂静的山谷,睁大了眼,仿佛一名活得太久的老农民,忘了自己为何出生、为何死亡。经历沧桑烟熏火燎的木质吊脚楼就矗立在荒烟蔓草中,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被主人遗弃的屋子。站在荒废的古屋前感慨万端,而今日的我也只会浮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乱想,明朝又将浑浑噩噩,滑入往日轨迹,继续茫然前行。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