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越王侯今安在
靳大鹰
多年以后,面对汉朝铁骑,看着闽越王城燃起的熊熊大火,闽越王无诸的儿子余善回想起40年前父王驾崩的那个下午。弥留之际的无诸,对跪在床前的儿女们和王的女人们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创业史,气喘吁吁地道出波澜壮阔。渐渐地,老国王神志不清、口齿含糊,却被10年后降生在千里之外的司马迁听到,把它写入《史记》:春秋末,被楚国所灭的越国人被迫逃到福建,为首的是越王勾践的后裔无诸,他据福建而自立为闽越王。江浙一带物产阜盛、人文风流,历来是中国最富庶、经济文化最发达地区。无诸等越人将江浙一带先进的农耕文明带到了“南蛮之地”,并逐渐与土著越人通婚,实现了种族融合为闽越族。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福建设闽中郡,无诸被废王为郡长。汉灭秦后,汉高祖五年(公元前198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直至在汉景帝年间去世,无诸在位近50年,其间闽越国的国力达到了鼎盛。
当闽越王城内敲响沉重的丧钟,大殿前跪满文臣武将,城门外跪满闽越百姓,王城内外哭声震天,惊起飞鸟蔽日……
我的梦被窗外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打断。
推开窗户,黑黝黝的群山一下子涌进屋里,又急速地跑远,我蒙胧的目光被带向神秘甚至有些恐惧的大山深处。带着露水的湿漉漉的清新空气将我团团围住,我深长地贪婪地大口大口享受着,从头顶直沁心肺,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在和武夷山交换呼吸。
微风摇曳大山,山峦起伏波动,在群峰之巅一块巨大的喀斯特岩石昂首挺立。武夷山人称这块巨石为“大王峰”。
在武夷山市,大王峰几乎无处不在,漂流在九曲溪水里,行走在度假区的公路上,你时时都会感觉到大王峰在俯视,就连实景大型歌舞剧《印象大红袍》也是以大王峰为背景。武夷山人为什么把这个和他们息息相关的山峰称为“大王峰”呢?
1958年全国第一次文物普查时,在武夷山兴田镇城村发现尘封2000多年的闽越国古城遗址,它坐落在起伏的丘陵山地上,城的东西北三面崇溪环绕,依山傍水,地势险要,面积达到48万平方米。《吴越春秋》曰:“筑城以卫君,造锅以居民。”闽越古城宏大的城门、厚重的城墙、内外相通的水道、主侧大殿以及宫庙、坛地、烽火台等,从宫室的形制到建筑手法都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令人惊叹的是闽越古城的布局竟与明代北京城有几分相似,夸张地说简直就是在它之后千年才兴建的北京城的缩小版。足见当时闽越国高度的文明程度。
《周礼》《山海经》等先秦典籍记载了商周时期福建先民“七闽”在包括武夷山等地区活动,这些土著越人长期处于刀耕火种的蛮荒蒙昧状态,在闽越国时期通过开放、学习和融汇南北方各地的先进文化,闽越文明发展实现了三级跳式的跨越迈进。
东汉之前,由于高山大河的天然屏障,加上南方水网密布、沟壑纵横,大部队及粮草辎重很难行动,使处于中原的汉朝政权,只能对东南地区的外姓诸侯国采取怀柔政策。热衷于开拓疆域的汉高祖无奈之下,以无诸曾带兵协助攻打项羽为名,封无诸为闽越王。刘邦落下“仁义”的美名,闽越人有了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静好安居乐业的时光。在福建闽越王城博物馆里,陈列了大量在闽越王城遗址地下出土的铁制农具、兵器以及工具等,代表了当时中国冶炼业的最高水平。偏远荒僻的闽越地区与当时中国最发达地区的建筑业、纺织业、造船业、制陶业和交通业均处于同一水平,这大大提高了闽越地区的社会生产力。温饱安逸之后,就是人丁兴旺,大山深处炊烟袅袅、村寨棋布。
让人唏嘘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常常埋在地下的厚土之中。西方的庞贝古城毁灭于自然界的火山喷发,深埋地下2000年的闽越古城则毁灭于同胞相残的战火。
无诸死后,闽越国陷入无诸子孙争夺王位的内乱。“甲弑其兄长而甲又被郢所弑”,余善又趁战乱杀了哥哥郢,把郢的头献给汉将王恢,但仍然没能逃脱灭国之灾。
《资治通鉴》记载,汉武帝建元年间,番阳县令唐蒙奉旨南巡,南越国王设宴款待,唐蒙喝到一种叫作“杞酱”的美酒。他了解到杞酱产自夜郎国(现贵州、四川一带),是通过牂牁江水顺流而下运到闽粤地区。唐蒙即给皇帝上书,大意说,江水可以运杞酱,也能运兵。公元前111年夏,汉武帝刘彻派出10万大军从夜郎国顺江而下,先灭南越国,接着杀入闽越国。汉武帝令:“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汉朝大军烧杀奸掠,闽越王城火光冲天,武夷山上狼烟四起,闽越族人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汉武帝在无数闽越族人的白骨堆上,实现了汉朝几代皇帝征服“南蛮”的“千秋伟业”。
闽越国兴起于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末期,消亡于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初期,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百家争鸣激越动荡的百年,这个大时代造就了闽越王,他为闽越地区推开了时代的大门,成就了闽越文化的洪荒初始。汉武帝要通过暴力移民,撂荒清野,关上这扇大门,从此闽越族人在中华历史舞台上消失长达近500年。
在闽越古城皇宫正殿北侧,发掘出一口水井,井口呈圆形,井壁由16节陶土圈叠砌而成。我喝着清冽微甜的2000年的古井水,古城废墟上跃出几行滴血的文字:“文明需要日积月累,毁灭只要一把火”“融合人丁兴旺,暴力寸草不生”“只有功利没有道义的兼并真的是强国吗”……我的后背被一种目光灼热,转身,我看见了大王峰哭泣的脸。
我们沿着山间公路去探访闽北红军的发祥地大安,我们攀着黄岗山的石阶冒雨去探访深山古刹,我们满怀虔诚敲响古老的钟声……驻足山间,我屏气静听,感受着武夷山的呼吸,望着在薄雾遮掩下漫山遍野的树林,好像有人影从山林中走出来。是无诸!披着长袍手持宝剑的闽越王!无诸卒,闽越国灭,闽越王并没有走远。我压抑自己不要喊出声来。我揉揉眼睛。在无诸的身后又走来了彭祖、刘子羽、朱熹、藻光、白玉蟾、柳永、陆廷灿、方志敏,我默念着这长长的一串名字。这些武夷山人引以为傲的圣人们,或身披禅衣,或手摇羽扇,或抱着书卷,或挎着短枪。我不知所措,不知该抱拳还是举手向他们行礼。我问他们,为什么在长达2000年的历史中,经历了无数次的灾祸战乱和王朝更迭,无论是失意文人还是穷困百姓,无论是兵败将士还是落魄贵族,无论是英雄、武侠甚或大盗,无论他们来自三山五岳还是五湖四海,武夷山都敞开宽阔的胸怀收留他们,用清泉厚土滋养他们……他们笑而不语,隐身到遍布武夷山的红色遗址、纪念馆、书院、寺庙、道馆、禅寺、教堂里。武夷山是儒释道三教名山,武夷山是闽北红区,武夷山是中西文化交汇之地,各种流派在武夷山相得益彰。闽越王无诸奠基的多民族多元文化融合的开放包容的闽越文化基因,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家乡的文化符号。
我们乘坐竹筏,泛舟九曲溪上,两岸苍茫翠秀的山麓美不胜收,朴实的船工唱起悠扬激越的闽北山歌,给我们讲述关于武夷山得名的美好传说:远古时,武夷山区山火频发,彭祖派他的两个儿子开山凿石,开挖和疏通了九曲溪,从此山青水绿。彭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武,一个叫夷。有人考证,是北宋时期进山的(湖北)彭城人,为了融入当地,杜撰了这个故事。包容善良的闽越人接纳了这个神话,把他们生存繁衍的山脉命名的荣誉给予了彭祖的两个儿子,同时将彭祖的中华养生文化收纳进自己多元文化的百宝箱。相传无诸曾把大王峰作为观察和报警的烽火台,闽越人把命名这块高峰巨石的荣誉永久地授予了闽越王。这些名字透露出闽越人的心声:占山为王不是王,为民造福方为峰。
史书典籍关于闽越王无诸的记载寥寥无几。在武夷山,没人自称是无诸的后裔,人们不以攀龙附凤为贵。闽越人敬仰和铭记闽越王曾给这座大山带来的经济繁荣和文明进步,通过千百年来闽越人口口相传塑造的闽越王,已经超越了具象的肉身,超越了个别历史人物的局限,睿智的闽越人把自己对亲人的怀念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融入对闽越王的塑造之中,使期许出现明君圣主的中国传统文化融入了百姓的意愿,让闽越王走下大王峰步入凡间,成为武夷山精神文化的一个象征。闽越王的骨血融进了武夷山的厚土,游荡在茂密的山林,流淌在奔涌的溪流之中。我们在武夷山见到的茶农、老板、司机或者开民宿的年轻人,他们都如数家珍地说起遥远的闽越王,犹如在谈论家中敬重的老人。每个武夷山人的心中都驻有一个自己的闽越王。闽越王无诸奠定的闽越文化铸就了一代代武夷山人的性格:像大山般宽厚包容,像溪流一路汲取奔流到海的开放和执着。
当你读懂了闽越王,抬头看见大王峰,就会发现自己的身影。
武夷山一呼一吸,我似乎摸到了大山的脉搏,也许那就是大山的灵魂。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武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