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善寺与灵祐
欧晓琼
穿过霞浦县城的六一七路,拐进东关上街,走过一小段挤挤挨挨旧民房,便是东关幼儿园、东关小学,四周的杂货店、小吃店、文具店、浮动着声响的起落,左手一个大弯是坛基里,标志性的百年老榕树和树下石桌、石凳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随着斜坡缓步上升,市声留在身后,鸟鸣、狗吠,水流,入耳的是声响,入心的是幽静。坡越来越陡时,就看见建善寺巍然挺立的山门了。香烟渺渺,梵音袅袅,寺前榕荫匝地,老尼低头一下一下扫着地,清晨阳光透过榕树长长的须髯,投射在她灰色僧衣上。自此,人已经从俗世切换进另一个世界,心也从“有”被引入到“无”。
千年古刹建善寺,对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本地人,是邻家后花园一样的存在。7年前,从春末到深秋,在醒来就想起父亲的早晨,我常常独自从城南步行到小城东北的建善寺,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我向它而去。
那个时候,背靠华峰秀谷的建善寺观音阁前,尚有一株百年橄榄树,在太阳初升的清晨,那里尤为清幽宁静,观音殿里循环的诵经声,像落叶一样轻柔舒缓地飘飞,又像山涧泉涌,连绵不断。站立、伸展、呼气、吐气,唱诵声心心相契,念念相续,由心而出,从耳而入,躯体在谛听之际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耳朵,仿佛可以听到父亲的呼吸,仿佛可以无限地靠近父亲,感知到他存在的真实性,那种再也找寻不到他的绝望感和虚幻感消失了,好像我们还在一起,跟过去一样——这样的感觉太珍贵。
这段非常时期之前与之后,建善寺一直是我经常走动的寺庙,不为烧香礼佛,在这座福建省最古老的寺院,一瓦一石,一花一叶经历禅宗漫漫千年时光法雨的熏沐,双脚只要踏上每一级厚重的青石板,时光就像一页页翻开的书本,被我的气息吹动。
灵祐塑像
在建善寺,最初我喜欢安静地观察,观察每一个走进寺里的人,从穿着、神态、举止上去猜测他是做什么的,他的性格、喜好,想象他身上发生的故事,好像昆虫学家看着一只甲壳虫。自从父亲走后,我练就了一种辨认的技能。对的,我能认出哪个走进寺里的人是我的同类,是和我一样怀有暗伤的人。他们穿过六一七路的时候,还是别人的父母夫妻,当走进建善寺,拾级而上,行至灵祐祖师亭前,面向灵祐祖师石雕像,缄默着,上香,顶礼膜拜,我就认出来了,他跟我一样,是失怙失恃的孩子。你看他,双手合十,嘴唇微微翕动,在祖师面前,将心中的焦虑与困苦一袒无遗,仿若向邻居家一位亲切备至、平平实实、真真切切的老爷爷诉说衷肠。是的,回到历史本源上去看,灵祐祖师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怀抱普世的善德、善行,创立禅宗一叶的思想者。如果仔细凝望,你会发现坐在灵石之上诵读经书的灵祐祖师石像,宁静、祥和、安闲的神态里有一层美妙的、甚至是略带女性化的温和柔软,他挂在嘴边的一抹微笑,似迦叶的微笑,虔诚而又自信,把一种清明纯净的心境回应给因他而来的信众。
灵祐画像
这个位于建善寺地藏菩萨殿后侧的“灵石亭”,是依当年灵祐禅师坐禅灵石和禅堂断墙而建的,亭内供着灵祐祖师的石像,石旁刻有《灵石记》:“佛教禅宗五家之一的沩仰宗创始人灵祐祖师,我县南乡人,年十五在本寺出家,后人将其勤修苦行,晨昏用于打坐的石头,尊称为灵石。”石像右侧立一石碑,上书《灵祐祖师略传》。从初来乍到的15岁赵家少年,到18岁便照见自己,看见使命的小小青年,在建善寺清修的3年时间,灵祐禅师坐在一块扁平如砥的石块上,精修苦行,不畏寒暑,昼夜不卧。他打坐参禅的石块,因灵气融入,被后人称为“灵石”。你是否想起,也是禅宗祖庭的河南嵩山少林寺,相传,达摩曾在寺内五乳峰的石洞里面壁9年,精诚所至,以致影像透入石中?至今在少林寺里,仍然可以看到一块富有神奇色彩的“达摩面壁影石”,可惜现在看到的这块影石其实只是复制品,原来的一块已经在1928年军阀纵火焚毁少林寺时遗失了。
走出建善寺的灵祐禅师,历经磨折,一心为自己、为世人寻求一条离苦之路,最终他进入一个全新的生命境界,与弟子慧寂共同开创了沩仰宗,是禅宗一花五叶中最早伸展出的一个叶片。因他与霞浦血缘、地缘、人缘、法缘上直接而密切的联系,而今,在千年古邑霞浦,九大馆后面,县法院与县检察院前东西向马路,以祖师名字命名为灵祐路;在福宁文化公园中央,一圈霞浦名人中也有灵祐祖师的青铜像以及生平简介;城东郊罗汉溪景区也树立着一座灵祐祖师石雕像……灵祐祖师智慧的光芒从遥远的时空投射在我们福宁大地上,他依然鲜活地存在着,佑护我们披满霞光的故乡。
建善寺有一株傲然挺立百年的银杏树,如今与灵祐祖师同是本地最富亮点的朝拜和游览之地。百年银杏,据考证为民国碧松和尚移种于建善寺大雄宝殿前。有诗曰:“银杏参天是谁栽,胜似菩提不染埃。慧果停生今又发,听钟听鼓拜如来。”每到秋末冬初,偏安一隅的百年银杏叶黄与否,是众多小城人共同的牵挂,好友喝着茶或者吃着饭,想起来便会问一句:建善寺的银杏树开始变黄了吗?“叶黄动姑苏”,改成“叶黄动小城”亦十分相宜。在小城,每年从晚秋到孟冬,这株百年银杏毫无悬念地在本地人的微信朋友圈刷屏。
银杏叶黄的时节,遗世独立的它,实在是美得太仙了。轻风过处,片片金叶忽如飞雨,翩翩飞舞。摄影的人背着长枪短炮不辞辛苦,东西南北,跑遍各个角度选景;两情相悦的恋人,择吉日于树下定情;老夫老妻相携而来,树下任性摆拍,拍到忘记自己;平时疏于见面的小伙伴们,这个时节会相约建善寺银杏树下见;周末更甚,赏玩的人从清晨到傍晚,一波未退,一波又来。
固然,树上金蝴蝶,树下金地毯也令我心动,深深吸引我的,则是它的坚韧,古朴,贞静,正大。我喜欢在人少的时候去看它,它静穆地等了百年,一定在等待着把自己珍存的财富,郑重其事地交付给每一个前来看望它的人,包括我。
挺拔的树干,刻满时光纹理和鸟语啼鸣。多少次从萌芽到凋落,它将数不清的冰霜雨雪、荣枯更迭一一埋入年轮,以笃定的姿势骄傲而从容地缓慢生长,长成自己的样子,长成生物界的寿者,长成历史的见证。经诵梵语,偈语纷如,建善寺绵绵千年的香火缭绕不绝,它并不孤单,它聆听一切世相,无时不在演示无常与轮回。
禅赞美生命力,崇尚自由,同时也追求淡然和超脱,百年银杏在和风甘露、严暑寒冬中顺着自然所赋予的本性存在着,与自然自是合拍合韵。万物皆有成住坏空,百年银杏的不变也是变,故而它与禅理相通,在精神上与禅是一致的。这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吧,灵祐祖师祝发出家之地有一株“活化石”之称的银杏古树历百年风雨依然苍郁勃勃。“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岁月神偷的巨手,改了天,换了地,却留下成为法身,无情说法的他与它。
时代的洪流推动着我们奔向未知的远方,渺如微尘的我们,看似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和漫不经心,但偶尔若回首长路,会觉得背后还有力量,在支撑着我们去面对起伏不定的人生。那些长在故乡大地上、也长在文化史里的草木,那些从故土家园里走出的大德先贤,构成我们背后一个深邃的幽静,只要我们一个转身,就可以借着由故乡风物和先知智者们构成的时间通道,找到我们的精神根脉和精神家园,得到一份加持估助,从而烦恼不起,清净自如。
你从尘世的喧嚣中来,看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体会到什么是万物的本相和自性;你回到尘世的喧嚣中去,仍会想念那一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飘落的诗情与禅意:开也无心,落也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