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七题
三 峡
三峡，你是长江最风流的女儿！
屈原从你这里走出去，李白从你这里走出去，郭沫若从你这里走出去……
走出去的，和日月一样发光，和天地一样久长！
无数舟子的眼泪，汇作你怒涛迭起的惊险；无数舟子的白骨，垒作你危峰罗列的神奇；不尽的川江号子，淹没了你百里山程水路的虎啸猿啼……
留下来的，成了风景，成了口碑，成了岁岁年年永恒的诱惑、不朽的魅力！
走出去的，是你绚丽的风采；
留下来的，是你铿锵的风骨！
巫山十二峰
遥指十二峰，那云龙，那秀女，那飘飘的仙，那翩翩的凤……
是人们美妙的想象，才附丽了你们如此鲜美的生命。
十二峰呵，你们是巫山的幸运儿。一旦被人赏识，从此身价百倍！
当你们在云纱雾帐里搔首弄姿，赢得了无数的青睐和喝彩，可曾想过，在世人们的指指点点之间，有时却也难免毁誉俱来——这个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个讲欺世盗名贻笑后人，等等。
我看见这儿许许多多无名的山峦，默默地养育着青青的柑橘，默默地开放着红艳的山花。千百年了，她们从不为人所知，也从不为人所弃！
也许她们没有桂冠的重负，生命反而更为自由、洒脱、充实！
神 女
流眸四望，雾茫茫，楚阳台在哪里？
淅淅沥沥的秋雨，据说滴滴是神女泪！
千年如流水。危崖幽壑里，伊等了又等，云散高唐，楚王从此不回！
神女，何不学文君锦里当垆、薛涛花溪吟赋，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留一个有声有色的红尘故事？
何必朝云暮雨，孤凄凄冷寂寂徒然厮守那一段无望的相思——
老了你明艳的青春，误了我多情的游客！
巴 东
沿江依山，有石梯穿云。山高月小，栈道如藤。难怪自古以来，这里的野猿，能啼出游子三更的乡愁五更的别恨……
今天我万里来此，猿声早已式微。踏山踏水，去寻秋风亭，去寻北宋那一位闻名天下的诗人、才子、正直又清廉的巴东县令——
传说他把权衡轻重的“铁权”，放置公堂之上，警策自己办事公平。
他不辜负民心，民心也没将他忘却。
不信你看，秋风亭上，纸灰化作白蝴蝶，数百年至今，翩跹不息！
于是，我想起了他脍炙人口的诗句：
“波渺涉，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
魂兮归来，寇准先生！
香 溪
如果昭君不曾在这儿梳头浣衣，
如果昭君也和他人一般向世俗低眉，
香溪，你可能永世默默无闻！
那画师的诡计，那和番的情节，那大漠的风烟，那凄清的胡笳，那汉皇的遗恨，那美人的悲欢，全已消亡，成了静静的历史，成了夕阳下的牧歌和传奇……
但你活着，永远地美丽地活着，莹碧如泉，温润如玉！你和浑黄的大江，一清一浊，恰成鲜明的对比。
在你身旁，“乡人念昭君，筑台而望之。”
何止乡人怀念昭君？天南海北，去去来来，两千年无数的脚印，足以把百十个昭君台踩平！
然而昭君台依旧，你澄明翠绿依旧！
香溪，昭君不死的魂灵！
香溪，体察世态人情的明镜！
秭 归
据说，这里是屈原的故乡。
江边，弧形的石城墙下，有三闾大夫的衣冠冢，埋着衣冠，也埋着《橘颂》……
屈原喜欢凤凰美人香草，怀王喜欢斑鸠野雀妖姬。
屈原在怀王的手心里。
于是，被疏远、被孤立、被放逐，便成了屈原无可抗拒的命运。
据说那一天屈原要流放他乡，贤惠的姐姐流着泪赶来相劝，要他放宽心莫伤怀努力加餐。从此此地名秭归，从此屈子孤零零愁戚戚攀山溯水而去，从此他“哀郢”“涉江”“抽思”“怀沙”，从此他不曾回家乡！
一代忠魂，从此沉没在汨罗江！
秭归的柑橘，从此成了“后皇嘉树”，成了正直纯洁芬芳，成了天下人的向往，也成了棠棣之花的文章。
秭归城，从此成了画，成了诗，成了千古名胜，成了天长地久、氤氲不散的歌唱……
白 帝 城
秋风兮袅袅，古城兮依依！
关于你，那些流传了多少世纪的故事，从前在书卷、在梦乡、在遥远的思慕中，如今在脚下、在眼底、在黄昏的江声和猿语里……
两千年前，便说这儿有白龙出井，惹得地方官乐滋滋，急忙自称“白帝”，又大筑城池。
后来有一部《三国》写刘备白帝托孤，热闹闹沸扬扬街谈巷议，千秋万代直至今日。
后来又有“孟良梯”言之凿凿的古迹，将山间断崖绝壁上那百丈云阶，附会了《杨家将》好汉虚虚实实的种种传奇。后来，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范成大、陆游、苏轼、黄庭坚……墨客骚人一个个、一群群慕名而来，避难而来，走马观花而来，结舍山居而来……于是有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千古绝唱，于是，你从此荣享“诗城”这飘逸浪漫、倜傥不群的芳名俊誉！
后来，大将军冯玉祥眼见异邦入侵、国土沦陷心潮难平，在城下的夔峡题刻了“踏出夔巫，打走倭寇”摩崖巨碑；东川游击队首领彭咏梧慷慨就义头悬城门之上，洒一腔碧血辉耀神州大地。于是那轩辕正气便弥漫你的藤萝春月、芦荻秋絮，你的风风雨雨、山山水水……
告别你，几番欲行又止……
秋风兮袅袅，我心兮依依！
小女无才，写不成子美《秋兴》，写不成梦得《竹枝》，写不成义山《夜雨寄北》，挥羊毫展素笺，写一个“心”字——
留在夔门，留在川江，留在白帝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