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过伶仃洋忆文天祥

2008年有事到湛江，友人建议走海路，绕道台山、厓门，经伶仃洋返广州。几小时后，听船上旅客说，很快就要经过伶仃洋了。我和同行朋友都很自然想起了文天祥的“伶仃洋上叹伶仃”的诗句。中国历史几多朝代遭受异族侵犯，战乱频仍，生灵涂炭！宋末、明末犹为可伤！

这一次在湛江，我们特地去看了“十贤祠”，在寇准、苏轼、李纲和文天祥《十贤堂记》石碑前鞠了躬。当时雷州百姓，为纪念贬谪到雷州，或贬谪海南儋州路过的十位贤士，建了一座“十贤祠”。湛江人民有着反抗侵略者的光荣传统。早在1898年，湛江时称雷州，其所属遂溪百姓就曾组织义军，抵抗法国侵略者强横“租借”广州湾。

船过了唐家湾就进入伶仃洋。同行友人不禁吟诵起文天祥《过伶仃洋》的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零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上叹伶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太阳照射在伶仃洋的洋面上，白色的海涛上闪耀着金色的浪花。船来船往，匆匆破浪而过，还有那拖着驳船的撒网者，能有多少人记得730年前文天祥过伶仃洋？谁还记起宋蒙崖山的最后决战和宋朝灭亡的历史！

同行的朋友看着洋面，感慨道：

“这就是伶仃洋！”

小时候听父亲讲文天祥，至今仍深深刻印在脑子里。当时我在父亲创办的灵峰书院读《左氏春秋》，每每在《左传》修读间隙，插一段宋明两朝的历史。记得最深刻的是文天祥和我的同宗先祖黄道周。

在讲文天祥时，父亲提到了留梦炎。我问：“这个留梦炎，据说同文天祥一样都是状元出身？怎么也是这个留梦炎促使忽必烈杀害了文天祥？”

父亲说：“留梦炎是南宋理宗淳四年的状元。这人中状元时，文天祥才9岁。再过12年，理宗宝四年，文天祥21岁时也中了状元。当时主考官王应麟说文天祥的卷子是‘古义若龟鉴，忠肝如铁石’。后来留梦炎投降蒙古人，成了汉奸；文天祥坚持抗敌，成了千古不朽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五坡岭被俘以后，关在大都3年，忽必烈多次劝降，都被文天祥拒绝。最后一次劝降失败，忽必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文天祥回答：‘惟求速死！’忽必烈觉得世间从没看到过这样的英雄汉，有心想放他回家。可是就是这个汉奸，这个民族败类留梦炎向忽必烈进言说：文天祥是个忠臣，他早就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圣上还是成全他当个忠臣吧。

“留梦炎投降后，文天祥曾写诗嘲讽他。《文文山集》有一首《或为人赋》七律：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嘲笑留梦炎没脸见江东父老。留梦炎是浙江衢州人，浙江人说浙江出了个留梦炎，‘是浙江人的羞耻’。一直到明朝，凡是姓留的人参加科举，都必须证明自己不是留梦炎的后裔，否则不准参加考试。一人遗臭，祸及子孙！”

还记得当时父亲说起同宗先祖黄道周和汉奸洪承畴的事。

父亲说：“泉州城东还有一条洪衙埕巷，据说是洪承畴在府城建的一座大洪府，今天也就是一条破巷子。传说他母亲骂洪承畴是大汉奸，坚决不住进洪府，同老二洪承畯‘不顶清天，不踏清地’，买了一条船，躲进船篷，隐居在船上。当地人在他们母子隐居的水崖石壁上刻了四个字‘素月孤舟’。一个背叛国家、民族的人，连母亲、弟弟都不认他，实在可悲！京戏还有一出《洪母骂畴》呢！

“至于我们同宗先祖黄道周，崇祯十四年已经告老还乡了；三年后明朝亡国，许多人能逃就逃，他却像文天祥一样，变卖家产招兵买马，出仙霞关，进兵信州，就是今天的上饶。在向婺源进发时遭到伏击被俘，关进南京监狱。大汉奸洪承畴劝他投降，黄道周写了一副对联，将洪承畴和史可法作了比较。用嵌名和谐音之法，赞史可法，刺洪承畴：

史笔流芳，虽未成功终可法，

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

“上联嵌史可法的名字，下联嵌洪承畴的名字。而承畴两个字，用的却是谐音的‘成仇’，指斥洪承畴不能报国，反成为国家民族的仇敌！

“黄道周的夫人写信到监狱里给他，说，‘道周死得其所了！忠臣有国无家，勿内顾。’黄道周临刑前给家人留下遗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清人刽子手要他跪下，不跪；头断时而身子兀立不仆。死后从他衣服上发现七个大字‘大明孤臣黄道周’！你们都读过《徐霞客游记》吧，徐霞客对黄道周有这样的评价：‘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

父亲讲的民族英雄的故事，到现在我连年代都还记得。可伶仃洋，还是第一次经过，得好好看看崖山宋蒙最后决战的这个战场———

船上有旅客说，就要进入珠江口了，我赶紧拿出珠江流域图来。抬眼一看，东面就是崖山了，730年前宋朝的最后十万兵的营寨就扎在这山上。往西一看，又一座山，图上标着“汤瓶山”。两座大山对峙着，延伸入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海门”，从船上看去，大约只一个海里；像是一半开着，一半掩着。我忽然悟到，这就是“崖门”之称的由来了。突然，风卷浪涛，从背后，兼天涌至，与崖山、汤瓶相磨相激，荡动如山崩地裂。霎时间，大浪似乎从天而降，自海口排闼而入；怒涛奔突，一阵一阵地向北，涌入珠江。看来，这就是与“钱江潮涌”相匹的“崖门倒灌”了。

朋友说：“讲一讲文天祥吧，我对这一段历史还不是很熟悉。”

我站在船板上，一直瞪着伶仃洋面，眼前泛现的是十万宋军浴血奋战，浮尸珠江口而无一投降的悲壮景象。我仿佛看到文天祥被蒙元军队捆绑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陆秀夫背起小皇帝蹈海的情景……

我说：“算了一下，珠江口崖山决战，宋朝亡国，至今已经730年……”

“文天祥呢？”

“他被押送大都，大约四年过就义，遇害时47岁。他的衣襟上有遗墨32个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好像是江西庐陵人。”同行的朋友说。

“宋朝时江西还真出了不少英才，北宋神童晏殊，后来当了宰相，是个大词人。他的小儿子晏几道也是大词人。还有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曾几……”

“但是，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最令后人钦佩敬仰的，还是文天祥，他同岳飞、史可法、黄道周、林则徐，都是我们汉民族的灵魂，民族的骄傲！”朋友一面说，一面竖起大拇指，突然宣布似的说：

“我的孙子快出生了，我决定给他取个名字，叫景祥，取景仰文天祥的意思———”

我听着，看看洋面上的风涛，又一次想起730年前伶仃洋上的风浪，心中对国家、民族的深深的情怀，好像就凝进了文天祥悲壮的历史画面。

朋友说：

“这是珠江口，扬子江口的风浪是不是也这样？《指南录》第一首《扬子江》诗说：

镇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我说：“我曾在浙江的温州住过。当年四月初八，文天祥从海路到达浙江台州。他听说皇帝驻跸温州，立即转下温州。当天晚上‘暗渡中川’，写了《至温州》诗：

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

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

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读中兴第二碑。

“文天祥到了温州，才知道皇帝又跑福州了。他在温州一个多月，号召温州百姓起兵抗蒙，收复失地。文天祥率温州兵马奔赴福州，在南平建立督府，与蒙古人转战于闽、粤、赣三省。母亲和一个儿子饿病死于军中，妻子和另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被蒙古人俘虏；千磨万击，不改其志！

“由于叛徒出卖，文天祥于南宋末帝帝昺祥兴元年戊寅十二月二十日被俘于五坡岭。为了防备南宋军民劫持，蒙古军队将文天祥囚禁珠江口船舰上。《过伶仃洋》就是当时写的。祥兴二年正月十三，崖山宋蒙最后决战开始的时候，文天祥被羁押在敌舰。蒙元军队将他捆绑在甲板上，让他亲眼看一看南宋全军是如何覆没的。这有多么残酷！对于一个爱国者，有什么比亲眼看见自己的祖国被敌人打败，十万大军全部壮烈牺牲的情景更惨酷呢！史书记载：十万宋兵，无一投降，珠江口被尸体堵塞，江水为之不流。文天祥当时就写下《南海》诗：中间两联说：

腥浪拍心碎，飚风吹鬓华。

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

“三月，文天祥被蒙古军队押送大都，路过金陵的时候，在金陵驿站写了《题金陵驿》七律：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漂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看这首诗的末联，文天祥已经表示他必死的决心。南宋亡国后九个月，这一年十月一日，文天祥被押到大都。《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诗，说：‘儿时爱读忠臣传。在《自述》诗中，说自己是

有心扶日月，

无力报乾坤。

“忽必烈不死心，过一段时间，又让文天祥的女儿柳小娘写信到狱中，企图用亲情感化，软化文天祥。女儿信中问父亲今生有何打算？文天祥在狱中写了《得儿女消息》七律一首，末联回答女儿说：

痴儿莫问今生计，

还种来生未了因。”

这时船已经进了珠江，风平浪静，午时的江风拂面而过，使人心旷神怡。

朋友说：

“我每读文丞相诗，都不禁唏嘘。历史已成陈迹，后人应永远记住，记住我们民族的英魂！”

          2009年3月19日（己丑二月初六）

          宋亡七百三十周年作于美国马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