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鲤鱼溪品读《祭鱼文》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人与山水之间也有缘分。
比如,高高在上的周宁县浦源村鲤鱼溪,宛若云中的童话世界。而我此生,已有三次拜识它的机会。
第一次与鲤鱼溪结缘,是1983年春。那时,我惊叹山间风景的清奇与山村民风的纯朴,深为人鱼相亲、天人共谐的种种美丽传说而着迷,曾在福建日报发表《鲤鱼溪小记》一文广而告之。
2006年春,退休后的我再访鲤鱼溪,欣闻新一代村民纷纷走出大山闯天下,但走遍天涯海角也不忘故乡的溪水与锦鳞,又作《扯不断的鲤鱼溪》一文,在《福建文学》上表达我真诚的祝福。
2011年12月9日,我参加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和省作协“走进周宁”采风团,第三次探访鲤鱼溪时,已是年近七十的古稀老人了。我拄着拐杖,由同伴搀扶着,亦步亦趋走进古村老街。时令正是寒冬,天气预报雨夹雪,村中晒太阳的老人不见了,鲤鱼们也大多钻洞取暖去了,但它们仍然派出一队勇敢的代表,像坚持冬泳的运动员一般,到桥下载歌载舞欢迎我们,那五颜六色的泳装依然光彩夺目,让人从心里感到温暖。
为了避免跌倒,我走走、停停、看看,向这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不断行注目礼。不知不觉间,已落在采风团的最后头。这时,前方传来了鞭炮声和鼓乐声,有人过来招呼:今天正好有鱼葬,你们快去看啊!于是,我加快步伐,赶上前去,好不容易见到那两棵挺拔的千年古柳杉,但树下的“鱼冢”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这时,鞭炮声和锣鼓声停了下来,喧闹的人声也随之消失了,只有许多手臂高举着各式照相机在人群头顶上晃动。我好不容易登上鱼冢的石阶,从人缝中挤进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白胡子老人,正神情凝重地把置放已故鱼体的木盘,缓缓地放在鱼冢之上,再点上三炷香,洒上三杯酒,三拜九叩之后,开始吟诵起《祭鱼文》来。我虽然难以听懂这用方言所诵读的文言文,但全场听众屏声静息,还是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心,悲戚之情。诵毕,重新燃放鞭炮,敲响锣鼓,木盘上的亡鱼终于被放入鹅卵石垒砌的鱼冢中,告别人世,入土为安。整个仪式持续约20分钟,其场景之隆重,氛围之庄严肃穆,丝毫不亚于为亲人下葬。
事后,我讨来一份《祭鱼文》,细加品读。我不禁遥想起平生所读过的许许多多古之祭文、今之挽悼散文,但所祭者,所挽悼者多为圣人、贤人、先人、亲人,而专为某一种动物所写的祭文,却还是第一次读到。此《祭鱼文》文长虽不足300字,但却写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令人爱不释手。请允许我全文抄录如下,并添加标点,与读者共赏之。
祭鱼文
时维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鲤鱼溪人谨
以三炷馨香、三卮清酒致祭于
鲤鱼之亡灵而祷告之曰 溯吾
先祖为澄清溪水而放养汝类,螽期繁衍,遂以涧里鳞潜而蜚声遐迩,迄兹八百春秋。人谙鱼性,鱼领人情,患难与共,欢乐斯同。洋洋乎吹萍唼藻,悠悠哉喷沫扬鳍,聚水族之精英,钟山村之秀丽。纵来吕尚,不敢垂纶;倘莅冯獾,无由弹铗。罔教竭泽,若个敢烹!伫看云海飞腾,奋三千之气势;正待龙门变化,开九万之前程。奈何天不永年,遽尔云亡,人非草木,孰能忘情!衔悲忍痛,瘗汝魄还,招尔魂兮,以表吾侪博爱,惟祈汝裔蕃昌 伏惟
尚飨
浦源鲤鱼溪人同挽
此文不知出自何年何代何人之手,但代代相传,朗朗上口,文简而意赅,语短而情长。其状写鲤鱼之可爱:“洋洋乎吹萍唼藻,悠悠哉喷沫扬鳍,聚水族之精英,钟山村之秀丽”,堪称可圈可点之生花妙笔。更可贵的是,字里行间,我们还可以读出先人的许多智慧,许多在当今世界也算是超前的先进意识。
诸如:环境保护意识。先人在八百年前就放养鲤鱼,目的很明确,“是为澄清溪水”,是为保护饮用水之水源,不受污染。此其一。其二,生态文明意识。人鱼之间,人与地球、生物圈之间,完全可以和谐共处,达到“患难与共,欢乐斯同”的境界。其三,平等意识。鲤鱼溪的鲤鱼严禁捕食。不管你地位多高,名气多大,哪怕是中国历史上最喜欢钓鱼的姜尚(民间俗称姜太公),也不许你来此垂钓;最爱吃鱼的冯獾(又作冯谖,战国时齐人,为孟尝君手下食客),也不许你在此因吃不到鱼而弹铗(剑)唱歌发牢骚。保护鲤鱼,人人有责,谁也不能例外。其四,可持续发展意识。鱼祭的目的,是“惟祈汝裔蕃昌”,鲤鱼如此,浦源村的子孙后代又何尝不如此!
当然,此祭文毕竟滥觞于古代,“鲤鱼跳龙门”的儒家思想难免贯串其中。“奋三千之气势”,“开九万之前程”,表面上说的是鱼,实际上,也是先人对子孙后代科举仕途所寄寓的厚望。儒家文化的精髓是“孝”。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对此,朱子解读说:“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这一观念在民间深有影响。人在墓地,脚踩阴阳两界,必然会思考灵与肉、生与死的终极命题。人生在世,有生必有死。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凡热爱生命者,也都不必惧怕死亡。只有超越死生,才能领悟生命的意义。季羡林说:“如果人生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的责任感。”如此说来,生者为死者举办某种送别仪式,是完全必要的,它既是对已故生命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生命的希望,不论对鱼对人,一概如此。
屈指算来,我从41岁到69岁的28年间,先后三次来到鲤鱼溪,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包括此文在内,已先后作文三篇。然而,在我的心目中,源远流长的鲤鱼溪是读不尽,也是写不完的。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且诸病缠身,步履蹒跚。鲤鱼溪,我还能有第四次拜访你的机会吗?我不知道。也许,只有溪里的鱼儿们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