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长江（外一篇）
陈建平
莆商在张家港的木业趋向标准化。
农历戊戌年初秋，应邀参加长江三角洲的一个调研活动，得以贴近这条史诗级的大江。驻足南岸北望，江流滔滔龙鳌隐隐，满江的神奇故事英雄传说……我的心绪如苍鹰一般在江天飞扬。
江阴、张家港、常熟、太仓、上海……这是江南临近出海口的一串明珠城市。得益于江海千万年的互荡与滋养，也得益于打开海门接纳滚滚开放大潮，长江金三角成为中国最富足的一片土地。如今，江岸边码头列阵，吊机林立，油罐群如天上星座。北望辽阔的江面，庞然巨轮和各式船舶往返穿梭，一派闹猛气象。
我的长江启蒙源自苏东坡的那首《赤壁怀古》。那是遥远的少年时代，在老师导引下，摇头晃脑地念诵“大江东去”，不禁对那条“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河，油然而生敬意，随之萌发了挥剑作风云的“英雄梦”，让大江给“淘一淘”。
显然，长江是一串传说、一部寓言、一叠诗书、一卷青史。自青藏高原沱沱河到通天河又到金沙江，它出千峡纳万川，流不尽华夏文明古国的血脉，其间裹挟无尽的苍生泪和英雄血：吴王跨江争霸、运河横江北上、宋金南北对峙、天国安庆鏖战、古渡瓜州沉沦、辛亥武昌起义……它曾涌动“连舫楼船、刀山戟林”的肃杀风云，也铺排“舳舻相接、帆樯栉比”的繁忙景象。正是文明与野蛮的碰撞洗礼、战争与和平的交互濡沫，推动了人类历史的滚滚进程。
长江，不仅是贯穿东西的大通衢，而且是具有独特意义的地理概念。大江与蓝海密切连通，江门一经拓开，吹送的便是荡荡洋流猎猎长风，疏通的更是“海丝”之路的文化交融。地处长江口的苏州市太仓刘家港，正是永乐三年郑和首次下西洋启航地。其时，江港樯橹如林，千帆联翩，带着扬威海外、沟通外洋的初心远翔。而在我们民族苦难深重的十九世纪，江海交汇下，南岸的上海也从蒲草荒滩上悄然崛起。五洲财货争奇斗胜，万国衣冠各竞风流，终于造就东方明珠的夺目光华。
历史长河流经新时代，江海风涛激活了华夏古国的雄健体魄，也点燃黎民百姓的向往激情，长三角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嬗变，展露出一种雄视神州的宏大格局。不论是张家港还是太仓和常熟，以及离长江不远的昆山，都隶属于风华绝代的苏州，一个被誉为“天堂”的江左都市。这里出产英雄和美女，也青睐文化和产业。这里陆续聚集了成千上万福建儿女，仅木业商帮就达六万之众。
福建乡亲以超前的眼光和胆略打量江南良港，瞄准临江城市张家港和太仓，演绎出“买世界，卖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在京都创业多年的王玉荣，悄然移师张家港创立“中蓬贸易”，随之飞往加蓬拥抱山林，组建原木运输车队和抓木机队，办起木材加工厂，把非洲山林的粗犷叙事与张家港的深情演绎，通过“海丝”之路联结在一起。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太仓港“创秋木业”工地一派繁忙。历经五载春风秋雨，青年才俊戴玉聪，已拓展江边黄金宝地上百亩，组建起千人木业军团，打造出融进出口贸易、烘干厂、拼板厂、木片厂、包装厂等于一体的产业链条。
飞驰江南江北，往返苏通大桥，用历史的目光捧读大江，自会萌生一种豪迈意态和阔大气度。这是速度与激情的交响乐，是江流、江轮、江风、江云与大海，即江海的混成曲。长江北望，是烟云迢遥的中原老家，是千年前祖先衣冠南渡的出发地。长江南望，是梦里故乡，云水深处是闽山闽水，是北上游子们的根据地。
长江奔流，阐释着民族的生命意志和文化性格。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形成了脚踏实地的坚守和耕耘，而前方蔚蓝色的大海，则撩拨着漂泊天涯的豪迈和浪漫。两种性格交融互补，正是福建商帮勤劳、坚忍、精明、忠孝的底色。他们继承祖辈富裕的梦想闯荡四方，旋转地球仪的经纬落脚江南；他们用超卓的商业眼光扼住隐伏商机，用智慧和汗水哺育出瞩目的财富。
梦里水乡
不知从哪时起，周庄这个名字，走进我梦乡。梦里有青石古巷，有百年老厝，有迎风招摇的酒旗，也有适合演聊斋故事的迷楼……当然，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陈逸飞先生的画，以双桥的形象凝固在联合国首日封的封面上，恬淡、宁馨、深沉，赢得了五湖四海的认同。那桥下流水，幽幽地流淌出一种绵延不绝的乡恋……
正是带着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恋,我在秋风未起的七月，像梦游者般游进了周庄。周庄离苏州不过两小时车程，领略了一路苏南村野夏日热烈的风景画，多水而又多桥的周庄就像一碗仙草蜜，抚慰着成群旅人奔波的渴望。
周庄犹若一位眼波流盼的江南少女，显得那么小巧玲珑，那么水灵清秀。她使人不禁想起那首《在水一方》的歌儿：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难怪有人说，周庄是躺在水上的美人。
想不到这位美人竟有900多岁了呢！坐进摇摇晃晃的小菱船，“咿呀咿呀”地漂进“井”字型的河港，一扇扇时光的门扉次第打开，一段段历史的画卷相继浮现：沿河列队排开的古石埠，无言地诉说着昔日“夜半橹声到商船”的惊喜；堤岸高大的柳树下，袅袅柳丝系住了古老的市集。
最有趣的是枕河人家的明代楼窗中，冷不丁会垂下一只精巧的描花小桶，“扑通”一声在河里翻个跟斗装了水，又晃晃悠悠地提了上去。从某个角度来说，周庄像个古典的美人，但她不像杭州那样清丽，也不像苏州那样娴雅，她是古典的小家碧玉，浑身散发着江南传统的民情乡风。
正是这种民情乡风，每天都吸引数千上万名游客前来观光体味。她的磁场到底何在？是杏花、春雨？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是撑腰糕、兰花豆、万三蹄、腌菜苋的独特风味？还是牌坊上的“贞丰泽国”、酒社里的“丝弦宣卷”、摇船娘口中的软语吴歌？还是下船登岸去求解吧！走进“迷楼”和“三毛茶楼”，聆听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历史断片，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周庄的魅力不但在于她具有浓郁的江南水乡情结，还在于她积淀着我们民族丰厚的文化内涵。
据说，“迷楼”原名德记酒家，曾是90年前柳亚子等南社诸子雅集之地。有一次，趁着酒酣耳热，柳亚子问众友：“隋朝有个迷楼，隋炀帝终日沉醉其间，那是迷于色；而今我等也入了迷楼，我们迷于什么呢？”众说纷纭中，柳亚子举杯长吟——买醉迷楼原寄托，水心多事骂春妍。原来这迷楼正是南社诸子秘密创办《蚬江声》，张扬革命文学大纛的见证！
“三毛茶楼”，其实未曾接纳过三毛。为什么却以她命名呢？原来，浪迹天涯的三毛两次到过周庄，流了三次眼泪，为了周庄的故国风味，为了先人的道德文章，也为了这里的浓郁乡情。她在寄给当地文人张寄寒的信中，希望再来周庄时能在一个安静的小客栈中住上三五日。三毛是想把自己心灵的风筝牵系在这个江南水乡，细细品味这座古镇的历史脉搏，与她的深邃灵魂对话吧！终因突然以“传奇”方式结束生命，三毛未能成行。然而，朴实的周庄人没有忘记三毛，于是，以新开张的“三毛茶楼”作深情追忆。
是呀，故人风采、故园风物、故乡风情、故国风味，如诗如梦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们的血脉基因，永远根植于人们的精神家园。我想，每个人不但有自己生活原型的故乡，还都有心中梦中的故乡。
故乡的表征可能是一株老榕树、一座妈祖庙，也可能是一方老戏台、一弯古石桥。被誉为“中国第一水乡”的周庄呢，她那幽幽水街、弯弯古桥，不但通向江南人心中的故乡，也通向北国人梦里的故乡，还可能通向外国人心灵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