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4 16:0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赵建平



梦断“崇安道”


赵建平



大安岭闽赣古驿道


闽赣古驿道旁有座名曰“孤魂总祭”的坟茔,收集归葬在沿途客死他乡而又无法魂归故里的“路倒”。

这条古驿道,民国《崇安县新志》中有记载:“经分水关至饶州铅山,秦汉为乡道,宋元为孔道”, 泛称官马大道。秦时,“书同文、车同轨”,统称五尺道。宋元实行驿铺制时,西出县城长平驿便是石雄佛岭的杨家驿、三渡的干溪铺、黄石街的举富铺、洋庄的杨庄铺、小浆的小浆铺、大安的大安驿、黄莲坑的望仙铺和分水关的分水驿。粗粗算来倒也符合“五里一亭、十里一铺、卅里一驿”的规制。明初,刘基策马古道,执鞭极目,远山红枫点点,脚下海棠摇曳。一阕“峻岭如弓驿道赊,清溪一带抱上斜;高秋八月崇安道,时见棠树三两花。”脱口而出,故后人亦将这条古驿道称为“崇安道”。

崇安道地处“楚越入闽第一关”的门户。早年《读史方舆纪要》就有“大安、杨庄,皆可驻水草,设兵营,便应援”的记载,自古就是枭雄鏖兵之地。

秦末,闽越部族北上入关助刘邦灭秦,这是崇安道用于军事的最早记载。尔后,兵家在崇安道上拉开了刀兵相向的大幕。汉武帝元封元年,闽越王馀善叛汉,朱买臣统领汉廷大军直抵王殿村,将王城付之一炬。五代闽王置营寨,筑炮台,引兵据守。南唐保大三年,查文徽征闽,兵下建州,闽王朝覆灭。至元二十年抗元将领黄华率10万众攻陷崇安后围攻建宁府。至正二十五年,朱元璋部自铅山破分水关攻占崇安。咸丰八年太平军从分水关侧攀越,突破清军防线,在萧家地与清军激战。以及明朝朱常潮起兵,南王耿精忠反叛、吕贵和苏亮起兵策应郑经反清……在清朝200多年里,崇安道俨然成了抗清复国的大本营。

最为惨烈的当数后来被史学家称为“福建之战”的战役。清顺治三年八月,征南大将军贝勒博洛率清军20万,兵锋直指八闽,南明隆武帝率军30万迎敌,在崇安道的百里战线上展开气势恢宏的“南明政权保卫战”。整个战役历时8天7夜,清军聚歼南明主力,6万将士战死沙场。一时间崇安道上尸骨成山,血可飘橹。经此一役,南明政权一蹶不振直至灭亡,隆武帝“反清复明”终成南柯一梦。

崇安道上的梦,不断破灭,又不断延续。

古驿道旁“孤魂总祭”坟茔


宋建炎元年冬,崇安道上黄砂铺路,净水泼街。刘子羽、刘子翬、刘子翼兄弟扶柩执丧。迎回在靖康之难中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而悬梁殉节的父亲刘韐,沿途乡人自行穿孝衣,搭灵棚,焚香点烛路祭,崇安道上演出了悲壮的一幕。

陆游和辛弃疾算是与崇安道最有缘分的了。他们一个是期盼“王师北定中原日”,一个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武夷山冲佑观奉祠四任,20余载往返于崇安道上。庆元五年,陆游最后一次卸任冲佑观,归途中夜宿大安驿。是夜,朔风呼啸,铁马冰河入梦来,他似乎听到“过河、过河”的呼唤。老人突然从床上坐起,茫然四顾。面对山河破碎,不觉泫然泪下。他支着病体,在昏暗的油灯下留下了“驿外清江十里秋,雁声初到荻花洲。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那苍凉的诗句,永远离开了武夷山。

和陆游不同,辛弃疾在崇安道旁的瓢泉筑庐住了下来。当年“壮声英慨,天子一见三叹息” 的英雄,如今廉颇老矣,英雄迟暮,只能无数次的踽踽独行在崇安道上,几度梦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开禧二年,67岁的辛弃疾自知行将就木,他执拗地在崇安道旁选好了墓地。次年,赍志而殁。弥留时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把那“驱逐挞虏,克复中原”的一腔热血托付到梦中。

朱熹一生或江浙拜师求学,或湖湘讲学论道,或鹅湖格物穷理,或临安入朝奏事,或乡闾体察民情,都奔波于崇安道上。

庆元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朱熹在黄干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行走于崇安道上。此前,是奉旨“入朝侍讲,以资帝治”。可惜,凝结了朱熹毕生心血的“正君心,清君侧。内修政事,外攘夷狄”的国策,甚至以命相搏的六条“君过”和九项“沉疴”,都没能打动麻木的宁宗皇帝。朱熹当着满朝文武断言“偏安一隅,不图中原,必重蹈徽钦二帝之覆辙”。集英殿上龙颜大怒。结果可想而知,朱熹被 “逐出皇宫,永不叙用”。走下集英殿的朱熹用了一句“此身永不为官”的话。

百里崇安道翁婿俩足足走了7天。一路上,这位万念具毁的老儒想了些什么,想到澶渊之盟?想到靖康之难?后人无从知晓。但70年后赵宋王朝覆没崖山,却被朱熹在集英殿上不幸言中。

其实,崇安道更是一条芸芸众生的路,一代又一代的贩夫走卒,用脚板在这里重复着“赚吃”的梦。

崇安道“四省通衢”,上连吴越,下达江海。据《崇安县志》记载“太平时则行李往来,车来人往,络绎不绝;战乱时则戎马倥偬,旌戟排空,道所居塞”。靠着人拉肩扛,把北上的土纸、茶叶、闽笋、竹木、蔗糖挑到铅山河口,然后溯江而上入鄱阳湖。南下的丝绸、瓷器、布匹、药材、盐齑到崇安,在水东门、举子门、青龙码头拼船过驳,入建溪,出闽江。由此,崇安道上也成就了一个新的词汇——“崇安担”。

“崇安担”即是职业,也是人名。不过,“崇安担”并非都是本地人,居多的还是江西、浙江、安徽籍等外乡人。他们多以籍贯聚合,凭借着一双肩膀,在崇安道上靠给过往商客搬运货物“赚吃”。

崇安道延绵百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横亘着一关二峰三岩四山八岭二十一渡。“崇安担” 挑着百来十斤的担子,冬日饮寒水,黑夜度断桥。加上山里天气无定,时而烈日当头,时而山雨横至。不知有多少外乡人或水土不服、累死病死,或遭劫匪、丢财丢命,成为客死它乡的路倒。“崇安担”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根扁担,一条麻绳,想魂归故里是不可能的。所幸每个“崇安担”的扁担上都刻有姓名、籍贯。临了,只要把它插在坟头,便于日后家人认领。

寻梦崇安道,梦断崇安道。不肖说,“孤魂总祭”的坟茔里埋葬着的是魂,是梦。

1938年,崇分公路动工,几十年后横南铁路、宁武高速、京台高铁又相继建设。在一片机械的轰鸣声中,崇安道的历史戛然而止。回首苍穹,在2000多年浩瀚长空里,崇安道上演绎了太多太多兵家略地、商贾逐利、百姓苦衣食、志士唱大风那令人唏嘘的梦。值得庆幸的是,时代的车轮虽然碾碎了崇安道的肉体,却复活了它的生命。今天的人们用“高速”“高铁”这样现代名词,当作漫天飞舞的纸钱,虔诚地宽慰孤魂,祭奠路倒,圆着散落在崇安道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