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到 南 公 园
张 茜
那年夏末,一夜大雨过后的清晨,我又回到了南公园。
园子里人不多,公园主任杨建龙穿着黑色高筒雨靴,急匆匆地迎上来。开口就说地面积水严重,正在查找原因,现在是试开园阶段。带我来采访的台江区园林局园林科科长夏英,连忙说赶紧去看看。我因为同样从事园林工作,也紧张了起来,三人匆忙去查找“海绵公园”地面积水的原因。
南公园藏匿于福州的闹市之中,因为面积逐年缩小,别说外地人,就连本市也只是附近的市民常进去。当然,这只是先前的状况了。这次因为采风返回,让我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振。先是古典彩绘门楼,藻井斗拱、飞檐翘角、高挺气派;再是门前辟出了小广场,已改多年窄门小户路人不见的憋屈情况;小广场上还竖起“请用国货”的厚重仿旧石碑。我霎时明白了我从1991年至1999年,日日办公、行走的“国货路”的出处了,历史的烟云虽然散去,但那一段痛楚的疤痕传流在代代中国人的血液里。
近几个月我常在鼓楼区东泰路织缎巷旁做事,过来过去看着巷口的“织缎巷”牌子琢磨,这为啥叫个织缎巷呢?这巷子里哪年月织过缎子吗?这次回到南公园,也解开了谜:织缎巷与中国历史深处的大人物左宗棠竟然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在国货路工作过八年,那几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商业大潮崛起的鼎盛时期,我恰巧干的也是商业工作。终日忙于销售指标的进度和利润核算,如火如荼;被“商场如战场”、“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的炙热理念裹挟着“快速旋转”,以致站在公交车上也能小睡五分钟。为了寻找清静,我时常悄没声地躲进单位正对面一个破旧不起眼的公园里,那就是南公园。
公园那时也被“商业”团团包围和肢解。墙外是毛巾厂、电子小商场批发一条街,墙内是小店铺、烧烤摊以及香港人开办的游乐场、“恐龙大世界”。但我还是能找到那么一小块地方,一棵那时还叫不上名的大树,一个小水塘,一座古旧的粗石桥,仅此而已。我与这一席之地相依为命,靠树而坐,看柳叶小鱼穿梭于水草缝隙,用眼神和不远处的石桥说话。八年间,我进出园子的次数不计其数,却不知道它待在那里已经300多年,经历了何等荣耀、欢喜、悲伤和失意。
清朝初年,在靖南王耿继茂的手里它口含金汤匙落地。
那时耿继茂从广东“移镇”福州,动了建造王府的念头。他对着精美的福州手绘地图,仔细琢磨研究,东南方向的一条环形万寿河跃入眼帘。“万寿”,“万寿无疆”四个字,如同一记炸雷,正正地击中了他隐藏已久的心患,他也许认为“天意”已到。
“玉带环腰”“万寿无疆”,耿继茂兴奋异常,立即下令在万寿河环着的地方,圈地建造花园。这一圈,就圈进了300多亩地盘。现如今看来,就是从王庄圈到了南公园。王庄地名也就从那时的“耿王庄”而来,而南公园彼时就是耿王庄的私家花园。
耿家势力强大,拥有可指挥兵力两万余人。耿继茂的父亲耿仲明原为前明登州参将,后投靠后金,被封为“天佑兵”、怀顺王,编入汉军正黄旗。耿仲明先与尚之信一起消灭了桂王与大西联军,因此被清朝廷封为靖南王,镇守广东。同时镇守广东的尚之信也被封为平南王,还有镇守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三王”被称为“三藩”。耿仲明传子耿继茂,为靖南王爵,并授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为一等子爵。耿精忠年少倜傥,娶肃亲王豪格的女儿为妻,因此很快又被封为“和硕亲王”,身价百倍。顺治十七年(1660年)耿继茂受命移镇福州,但不久病逝,耿精忠便成了“靖南王”和“和硕亲王”的双料王爷。
耿王府的建造异常豪华,单说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就是特别选用广东高要县出产的“白石”。那种“白石”通明温润,洁白无比,晶莹剔透堪比玻璃。高要县知县杨雍挑选技艺最高超的工匠精雕细琢,日夕监制,然后又翻越千山万水运到福州。王府所用木料分派各地官府,选购黄楠、黄杨、乌梨、高杨等珍贵品种,雇用几千个工匠克日赶工,耗时三年建成。结果翌年(1664年)遭遇福州城火灾,王府被毁于一旦。耿精忠生性倔强,又在旧址重新建造,“召八府工匠,役福州民夫。宫殿壮丽,费数十万钱粮,较前更觉华美”。
清澈见底、鱼虾畅游、欢快流淌的万寿河,是耿家建府的核心命脉,私家花园自然依河而建。福州古典园林与苏州园林在设计手法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均是城市山林意识的产物,创造闹中取幽、小中见大的“人间闲地”。从宋至清,一些福州人在江苏乃至苏州当官,如梁章钜、郭柏荫、林则徐,他们隐退返乡后,带回了苏州园林风格,如林则徐主持疏浚过的西湖等;苏州人程师孟等在福州任地方官,也把苏州园林风格带到了福州。
耿家花园浩浩荡荡占地63亩,造园艺术自然汇集了福州古典园林、苏州园林的经典与精华。人工长湖蜿蜒曲折,假山、亭台、回廊、曲榭一应俱全,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与众不同的是,园内竟有大象悠闲漫步,丹顶鹤嬉戏盘旋。象者,“万象更新”也,风水之说为靠山、加强“坐方之力量”;鹤为涉水禽类,池畔栽种松树、梧桐,寓意“松鹤长春”“吾士长春”“六合同春”,暗喻耿家有帝王象之意。我定居福州二十几年,这才明白了地名“象园”“鹤存巷”的真实由来。
耿精忠一边利用建造王府、花园之机,弄出一番王者气象,一边着急地做着一些发展藩镇势力的事情。譬如以封官晋爵拉拢党羽、笼络亲信,派遣心腹曾养性、白显忠、江元勋等分别接管诸府;以“复明”幌子收买人心,令官民剪辫留发,衣服巾帽悉依明制,并自铸“裕民通宝”币等。他怀揣多年的“帝王之志”,抽丝剥茧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很快便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掀起“削藩”声浪,双料王爷发起蓄谋已久的兵变,当然以失败和断送性命而告终,王府、花园、资产统统被官府没收。
万寿河、大象、丹顶鹤没能相助耿精忠万寿无疆,只遗留在南公园的历史故事里,与300多年后到来的我在文字里相对而见。
历史来到左宗棠督闽之时,耿家王庄花园几经辗转,又回到了官府管理。闽浙总督左宗棠是个干事业的人,无心花前月下,便利用这个宽敞优美的园子设起了“桑棉局”,因为福州丝绸纺织业在宋元、明朝有过两次兴盛时期。
北宋,朝廷曾在福州设立“文秀局”。福州所产丝绸,远送京城,供宫廷御用。《资治通鉴》胡省三注:福州锦布较江南丽密。到了元朝,还是“凡福州丝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海而去者,尤不可计。”明弘治年间,福州民间匠人林洪革新了纺织机,使福州丝绸纺织技术更为精湛,闪色、阴花、龙凤、飞禽走兽跃然缎面,产品从宫廷延伸到了商业市场,集中生产的“织缎巷”“锦巷”“横锦巷”工场、作坊应运而生。原来织缎巷里真织过缎子,只是今日楼房的鳞次栉比代替了曾经有过的机杼喧闹,只是这几年新做的巷口仿旧牌楼和巷里的几段翘角粉墙黛瓦,提示人们巷子里曾经有过故事和繁华。
清朝时福州丝绸衰落,一是因为清廷腐败,二是因为“五口通商”、洋布倾销。左宗棠史称“同光中兴三名臣”,看到福州辉煌的丝纺业每况愈下,怎不立即着手挽救与振兴?他除了竭力挽救销售市场,还陆续设立“福州蚕桑学堂”“蚕务女学堂”“中等蚕业学堂”,蚕桑讲习所、试验场等,着力培养打造更高的人才与技术。1885年左宗棠去世,福州人民在王庄花园门口建造祠堂纪念他:亭馆问谁家,数里莺环排绿树;蚕桑兴美利,沿村衣被胜黄锦。
继1905年中国的第一个公园——无锡“公花园”诞生后的十年,王庄花园回归了民生,因为建在福州城南,叫城南公园,后简称南公园。
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及20世纪20~30年代,民众抵制日货,就在南公园设办国货陈列馆,立“请用国货”石碑于馆侧。如今公园门口这条路依然叫作国货路,是它牵起了我和园子的八年相交之情。
我找到当年常坐的那个地方,大树还在,叫重阳木;石桥也在,修葺得规整完好,又不失岁月感;那口小水塘已变成了宽阔的荷塘,粉色荷花硕大娇艳,阵阵清香袭人心扉。我想起了茶亭公园的荷花,那里简直就是一个荷花的小王国。
茶亭公园面积88亩,荷塘就占20亩,上百种国外国内的荷花欢聚一堂,争奇斗艳,香气四溢。最神奇有趣的要数王莲,一张张六人饭桌面大的绿叶,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水面上。盛花时期,园内游人如织,我亲眼看见过一个婴孩稳稳地坐在莲叶上面,咧嘴拍手萌笑。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丽,园子里宁静无声,大朵的黄槿花开在枝繁叶茂的树冠上,秋蝉的鸣唱显得那么绵长和恬淡。我们三人经过仔细排查,找到了“海绵地面”积水的原因,工人们搬起一块块透水砖正在进行二次施工。
南公园此次改造,运用了“海绵城市”理念,园路铺设透水砖下埋导水管网,通过生态草沟,过滤、净化,用来补充人工湖水的蒸发减少。景观改造借鉴苏州拙政园、北京恭王府花园、厦门菽庄花园、福州西湖公园等古典园林风格,形成了兼具福州古典园林风貌和南公园历史文化内涵的地域特色公园。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