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庙山曾经的岁月
黄文山
有这样一座山,它兀立于水天之间,山巅高台危栏,俯临江渚,凭栏四眺,视野无敌。二千多年前,一位王侯无诸,曾在这座山上筑台向着西北方,虔诚地焚香礼拜,接受汉帝刘邦的册封,这座台从此便被叫作“越王台”;又过了八十年,又一位王侯余善,还是在这座山,这座台,只不过,环簇在他身旁的是如林的戈戟,闪耀着冰冷的寒光。他举起手中的宝剑,同样向着西北方,向着另一位汉帝刘彻,发一声喊。一道略显沙哑而有力的声音,溶入台下的浩浩江水,镌刻在岁月中。
这座山,最初的名字叫惠泽山,因为这里是汉高祖刘邦派使册封闽越王的地方,喻示汉王朝对闽越臣民的惠顾。几年后无诸去世,相传就葬在册封台的后面。但余善不认可汉朝的恩泽,改山名为南台山。余善时为东越王,他声称在南台山上钓到白龙。这或许是他要举旗反汉而造的舆论。山上的这座高台,这时候,就被人叫作“钓龙台”。余善筑七城拒汉,后来兵败被杀。汉武帝下令将闽越国军民强制迁往江淮一带。闽越的历史因此空白了86年。
星移斗转。待到闽地重新复苏,已是西晋年代。海水逐年退去,露出点点沙洲,沙洲面积渐趋扩大。而这座曾经兀立江心,啸傲江水的石山,也渐渐从江中后退。闽江在山的南麓冲积成两个大沙滩,来往的船只往往选择在这里停泊,装卸货物,成为天然码头。这便是上下杭的由来。“杭”通“航”。而每年洪水期间闽江更带来大量沃土,三县洲、益泉洲、鳌峰洲、中洲……一片片沙洲就此形成。许多中原民众为避战乱来到闽地,这片片沙洲,就成了他们的新家园。为防每年洪水为患,人们在这一带江边筑堤,称新丰市堤。因为堤内不仅开垦出大片的水田、菜地,挖出池塘,养鱼种树,而且出现了贸易集市。
唐朝末年,王潮、王审知兄弟率河南光州子弟兵入闽,顺利取得福建政权。王潮去世后,王审知继任福建节度使,封闽王。他采取“保境息民”的政策,宽刑薄赋,延揽人士,发展生产。闽地因此出现“时和年丰,家给人足”的太平景象。
太平的日子,人们自然会想念当年筚路蓝缕开基创业的先祖。乡人在山上建庙纪念无诸,称越王庙。而因了这座气势恢宏的越王庙,远远近近的人便都称它大庙山。只是不知为什么,山上的这座高台,民间仍习惯叫作钓龙台。或许,在百姓的心中,还始终藏着那位敢于向汉武帝叫板的闽中汉子的位置。
名士翁承赞此时作为唐昭宗的册封特使来到福州,王审知思贤若渴,一连数日设宴款待并诚恳地向他请教治国良策。翁承赞完成使命,要回长安述职,闽王还亲率一班文武大臣,直送到新丰市堤,为他饯行。
王审知在钓龙台设宴。酒方半酣,心存感激的翁承赞当即赋诗:“登庸楼上方停乐,新市堤边又举杯。正是离情伤远别,忽闻台旨许重来。此身替与交亲好,今日还将简册回。争得长房犹在世,缩教地近钓龙台。”表达他依依难舍之情。新市堤边钓龙台上举行的饯别宴会,显然深深地触动了这位离乡游子的心绪,为他几年后毅然返乡辅佐闽王埋下伏笔。将一处高规格的接待会馆设在钓龙台,足见闽王时期,大庙山的地位有多么重要。
由于台江一带古时皆是大大小小平展的沙洲,因此大庙山虽然只是一座蕞尔小山,高不到30米,但位置格外显目。加之山势峻拔,林木蓊郁,模样可爱,所以历代文人骚客尤喜登临此山饮酒赏月。“钓台夜月”向来为台江八景之首。宋代书法家米芾,登上大庙山,纵览江山形胜,欣然书写“全闽第一江山”,留下一段佳话。而闽越王庙,以及在这座山上发生的千年故事,更能触动游人思古之幽情。文人们为此写下大量诗篇,或赞美,或咏叹,让这座闽江畔的庙山,光彩四射。为躲避中原战乱而来到福州的唐代诗人韩偓曾站在这里,遥望海天之外的家乡,诗句喷薄而出:“无奈离肠日九回,强摅怀抱立高台。中华地向城边去,外国云从海上来……”寄托乡愁中,也描绘出闽地勃勃开放的姿彩。而山上的钓龙台,尤能引发诗人们的缅怀情思。元代诗人范德机为此在台畔徘徊不去:“海角钓龙人杳,云间待雁路迢。若为借得山头石,每到高秋坐看潮。”明代诗人王偁也有《登钓龙台》诗云:“高台远枕大江流,江上云屏宿霭收……”至今,这些诗句都由后人书写,刻碑立于台旁,令人遐思无限,感慨万端。
山顶上有登高石。旧时,福州民间有“九月九”登大庙山的习俗。到了那一天,大人带着孩子,从三条登山小道上山。只见山道上人头攒动,黑发中夹杂着白发;人声如沸,笑声中夹杂着叫卖声。原来,小贩们寻着商机,早早地就在路两旁摆下摊位,有书包、彩绘泥人、状元帽、关公大刀……还有各色糖果。在孩子们的央求下,大人们没有不掏腰包的。山顶上有登高石。孩子们都想站上登高石,希望自己长高,同时也希望学业更高。
登高石旁,矗立着一座福州志社诗人创建的诗楼。诗楼上有陈宝琛题写的“志社”匾额。诗楼是旧时福州诗人们聚会的场所,大庙山也因此被称作诗山。这里原为去毒社旧址。去毒社,顾名思义,是收治鸦片瘾君子的地方。去毒社让众多吸食鸦片者得到新生。将去毒社建在大庙山,是因为这里紧邻福州商会,福州商会责无旁贷地承担了全部医药费用。
这样一座山,这样一座台,这样一座楼……拾阶而上,自然让人情思难抑,景仰不已。
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比岁月的况味更耐人咀嚼。悠悠岁月中,一座山在悄悄老去,它息影于高楼阔树中,噤声于车水马龙间。实际上,今天人们从它身边经过,已经很难再感受到一座山的雄姿。但它已然变身,成为一处充满朝气的校园,教学楼顺着山势,高低错落,层层展开,昔日的诗山已成学山。书声琅琅,莘莘学子从台阶、环形道上沐着阳光走来。他们的脸上,荡漾着青春的笑意。古老的大庙山,也因此成为一座青春之山。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