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岗山,杜鹃山
文 净
游人们把这座山称为杜鹃山,不过当地人还叫它高岗山。
自然,它很高。海拔1400多米,在古田县诸山中居老二。因为高,尽管大片山地里树密林深,鸟多兽众,山顶却是一坡连一坡的草地。在山民们的眼里,这是一片理想的牧场。除了短暂的霜冻天气,几乎一年到头都可放牧。把耕牛野放到这里,吃有草,喝有泉,玩乐也大有天地。平日里它们怎么逍遥,主人是不管的,只待需要耕田时,把它们牵回去劳作几天。每年清明前后,草场上开起杜鹃花,花朵饱满,花色鲜艳,把坡坡谷谷烧红。对这样的景象,山民们习以为常。也许在他们看来,哪里的山都有杜鹃花,哪里的杜鹃花都是这样轰轰烈烈地开放。
直到有一天,游人的惊呼与尖叫让他们明白,这里的杜鹃花,魅力不一般。
我就是冲着杜鹃花去高岗山的。古田县泮洋乡的干部知道我的来意,先不带我去登山,而是打开电脑,让我欣赏他们存在里面的一幅幅照片。那是在花事最盛的时候拍下的,近景,远景,花的特写,每一张都动人。我明白他们的用意,因为我来得不是时候。眼下是秋天,不再有杜鹃花的轰轰烈烈。不让我提前有个好印象就上山,面对满山残枝衰草,还能有什么兴致?
也知道自己来错了季节。不过,看了照片上的杜鹃花,我更想上山了。鲜花满头的高岗山是如此勾魂,卸下盛装的她也必定别有风姿。就如一个女人,自身有了动人的意态,美饰华服才会为她增色。要感受一座山不加粉饰时的气韵,秋天倒是一个不错的季节。
从古田县城去泮洋乡,一路几乎是上坡。从乡政府所在地到高岗山所在的村庄,更是一路向上。进了村,村干部老王又带我往上爬。穿过一片红叶点燃的树林,终于来到山顶的草地。头上是长天一碧,脚下是群山千叠。绿毯般绵延的草场,就那样被四周的山托举着。果然是杜鹃开花的好地方呀,既无密林高树的遮蔽,又有雄踞峰顶的开阔。花开时节,想必远近数十里的乡村都能看得见。只要是有点风姿的杜鹃,谁不想在这里占个位置,展示一番?那是一场杜鹃花的盛大聚会,似乎附近的山山岭岭都推出最美的杜鹃,到这里选秀夺魁。于是,众花在这里欢笑、舞蹈,草场上到处是花的喧腾。老王说,那时候要是来了云雾,这里就如一座天上的花园。是的,这么高的山既属于地,也属于天。当天用云的臂膀把它揽入怀里,那里就是天界了。那里的每一朵杜鹃花,想必都沾染仙气。
此刻,山顶的草已经开始转色,绿色虽然还在草株上停留,但末梢已被秋风染黄,其间还夹杂几抹褐红。这样的“三色草”也许已不再鲜嫩,却给草场的秋天添上格外悦目的斑斓之美。放牧的牛少了,但有时还会碰上一两群。它们的身影点缀其间,牧歌的情调便荡漾开来。偶尔掠过一片尚存余叶的灌木丛,那叶子红得不很热烈,却有几分深沉苍劲的韵致。成片的芭芒开始吐花了,白白的,柔柔的,随着风的轻荡,飘出细细的绒毛。野果也熟了,红的、黄的、黑的,用成熟的色彩,加入秋色的合奏。秋天的高山草场,也峻峭,也舒缓,也开阔,也幽婉,也澄明,也绚烂。天风瑟瑟吹来的时候,也许心头会涌上几丝伤感,但那是诗意的伤感。情怀细腻的人,很容易在这里捡到串串好诗。
从小到大都在这座山转悠的老王,会从草丛与矮林中发现各种各样的野果,之后就热心地向我推介,并顺手摘下一些请我品尝。这是地稔,果实带着软绵的甜意,吃了几粒,嘴唇会被染成酱紫色;这种果子山里人叫它秋籽,别看它细细小小的,嚼起来既酸又甜,还带些微清香。最令我喜欢的是野荔枝,外皮和荔枝极相似,但无核,果肉呈黄色,温绵甜润,山野清气悠长。尝了一口,欲罢不能,于是我与老王一起动手,把那几棵树上成熟的红果全都摘下,供自己一路吃个够。
虽然错过了杜鹃狂放的季节,老王还是有意带我往杜鹃灌丛多的地方走。他相信这样走过去,可以让我推想出高岗山杜鹃花的规模。我们在那里且走且停,凭借那些杜鹃灌丛的枝叶,想象它们鲜花满头时的盛况。猛然间看见几朵花,杜鹃花,以为是幻觉,定神再看,还真是。那花虽然只是三四朵,也让我且惊且喜。都秋天了,怎么还不谢?想起来了,几年前在永安天斗山顶上,也曾见过秋天的杜鹃花。当时我把那株唯一还在开放的杜鹃花,视为专门等我的知交。高岗上的这丛杜鹃,难道也知道在秋寒袭来的时候,会有一位专门从百里之外奔来的看花人?难道为了等我,它们就那样坚守枝头?秋风想必会一回回要把它们吹下去,它们又是凭着怎样的信念,不让自己随风而去?
继续往下走,才发现秋天的杜鹃花不止一丛。原来,高岗山的秋色,也有花的参与。虽然只是寥寥几丛,但它们那明媚又冷峭的容颜,柔婉又苍劲的神态,浪漫又忧伤的气质,更加惹人遐思,令人珍爱。
老王显然不在意秋天里的这几丛,只是一个劲地向我述说花季的美丽。经过一片向阳藏风的山坡,他说,这是“花坡”,是高岗山杜鹃花密度最大的山坡,那时节花挤花,满坡红,美如天上落霞。穿过一段杜鹃灌丛夹道的山径,他说,这是“花巷”,花开时节,这里成了花的街巷,游人走过,夹道的鲜花似向你频频致意。那片泛着水光的沼泽地上,有座状如小岛的山丘,那是“花岛”,岛上开放的杜鹃花,鲜亮饱满,姿容出众。而那片山泉水汇成的池塘,就叫“花镜”,周边的杜鹃花都喜欢把头探过去照镜子。风吹过去,整个“水镜”都是杜鹃花荡起的光影。
高岗山的杜鹃花,还有这么多景点呀。我问老王,这些名字是你们起的吗?
老王说,都是游客给起的。这几年游客多了,老王常常被请去当向导,游客中有人喜欢给花景起名字,老王听了觉得形象贴切的,就记了下来。
在山上游了大半天,看看天色不早,老王请我到他家过夜。他告诉我,明天一早带我去登锅盖梁,那是高岗山的最高峰,因山形远望如锅盖而得名。那里是看日出的好地方,也是杜鹃花开得最高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天阴雾浓。凭经验,老王判断上山看不到日出,就连云雾也必是一派混沌,难以成块成朵,惋惜之余,他还是决定带我上山。不管怎样,登顶总比待在山下好。
一路上只有我俩。直到接近山顶时,居然碰到一个牧牛人。他是从隔壁的乡镇一大早赶牛过来的。时开时合的浓雾中,他放牧的黄牛如仙牛般飘忽无定。一会儿这里露出两三头,一会儿那里露出五六头。究竟多少头,算不清。
登锅盖梁的路,其实是一条顺着山梁劈出的防火道,那也是古田、闽清两县的地理分界线。登顶之后,发现数米宽的防火道两边全是杜鹃灌丛。老王说,杜鹃花开时节,两边的花朵层层高叠,像两面长长的花墙,这条路便被人称为高山顶上的“杜鹃大街”。街南边是闽清的花,街北边是古田的花,两个县的花像在比着谁开得更美。
在“杜鹃大街”上,我看见五六堆垒起的石头,状如一座座小塔。我问老王,他说是来这里看花的年轻人堆起来的,不知何意。蓦然想起西北草原上的敖包,那也是路人用石头垒起来的。就是在这样的石堆边,飘荡起《敖包相会》的迷人旋律。高岗山上的这些石堆,想必也是一起登顶的情侣们所钟爱的吧?杜鹃花开的浪漫季节,他们在石堆周围追逐,在石堆旁边亲昵,让饱满的山花与厚重的山石,一同见证爱的丰盈与坚实。如此美丽的约会,想必是他们在心头珍藏一生。
停留许久,我们从另一侧山坡下山。没走几步,居然又碰到一丛还在开花的杜鹃。这回不是几朵,而是几乎满满的一丛。又一阵惊喜,让我快步走近它。等着我们的杜鹃花,今天,它站在最高的地方,每一朵个花瓣都如含情的明眸。到处是雾,整座山只有一丛杜鹃,不,是整个天地只有一丛杜鹃。无边的雾烘托着它,不算饱满的花朵也显得格外醒目。上苍安排这么多雾降临此山,难道就是为了让我近距离地倾情注目?我把灌丛上的花一朵朵地点过去,居然还有102朵。众花凋冷的时节,这一丛盛放在高处的杜鹃,以内心的刚硬与浪漫,把自己的美丽,坚持到最后时刻。看来,秋天里来的客人也是有福的呀,毕竟花还在,虽不多,但已足够。
看到地下有许多跌落的花瓣,我以为这该是最后绽放的花朵了,老王却说,如果气候没有急剧转冷,还会有新花开放。接着他让我看枝头,上面还有好多花蕾。怪呀,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结蕾?高岗山真是一个美丽的谜,它的魅力远没有穷尽。
坚守到秋天的这一丛杜鹃花,总有一天也会落地。不过我知道,即使是寒霜覆盖的高岗山,漫山遍野也萦绕着杜鹃花的精魂。那么多的花落了地,能轻易就消失吗?你会从草丛与泥地散发的缕缕香气里,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只要天气回暖,这些潜伏在地下的花朵便会重登枝头。经过一段地底的酝酿与萌动,重登枝头的杜鹃花,又是一番新的风采,比往年更灿烂,更动人。
不信你春天的时候来看看。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