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 中 三 记
汪征鲁
野性的呼唤:福州五虎山记
福州古称三山。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知福州曾巩有云:“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今乌山)、东曰九仙山(今于山)、北曰粤王山(今屏山),三山者鼎趾立。”南宋状元、宰相、知福州梁叔子谓:“三山鼎秀,州临其间。极目四远,皆巍峦杰嶂。峻接云汉。”
现在城市扩大了,而且日新月异地将周遭的乡村城市化,一些古代的荒山野岭或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或成了城市的森林公园。如妙峰山、茶园山、金鸡山、高盖山、方山已入市区;而鼓岭、鼓山、旗山也成了城市的森林公园、人声鼎沸。如果现在福州还要保有三山的名号,似以鼓岭(古称北岭)、鼓山、旗山为贴切。当然这个名号也保不了几年了。方山又名五虎山。方山者,由福州市中心南望,端方如砚;五虎山者,换一角度,五座主峰,如五虎盘踞,依次为小虎、大虎、白面虎、岐尾虎、回头虎。其中四虎并头朝北,回头虎向南,然貌离而神合也。山中有摩崖石刻“怡山良石,神仙所居”,相传为朱熹所书。
在福州居住了六十余载,竟未能一登五虎山。在一个会议上,认识了五虎山管委会主任林治根君,相互加了微信。今年福州大暑,这几日刚刚秋凉,便相约上山一游。翌日,治根君在山下等我。他告诉我,上山的公路大多是土路,很崎岖。又说,景区的建设规划已报上去,因疫情迟迟未批下来。还解释道:“在老虎头上开车,也不吉利。”
上山的路依山势而筑,坡陡弯急,路面是原始的黄土,偶露若干石脊,凹凸不平。有几处急转弯处,甚至要倒车调整后才能过去。由于近来都是晴天,车一过尘土飞扬,原来黑色的车变成白色。然沿路上去,依旧林木蓊翳,山岚蕴藉。
依次登上五虎之巅,脚下,楼房、街区、高架桥、闽江、沙洲,历历在目,如同沙盘;远处,古岭、鼓山、旗山遥遥相对。福州已是一个新兴的、现代化的大都市。就现在的质量与特色,这里不讲规模,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比,都毫不逊色。其未来更是未可限量。
一时诗兴大发,口占七律《登方山(五虎山)远眺福州》:
一睹方山荒野中,风轻云淡正金秋。榕城新画收青眼,旗鼓蒼峰变绿丘。闽水半流霄汉外,芳华依旧鸭姆洲。老夫豪气试腰脚,不慎登临五虎头。
我忽然想到上山的土路。到处都是现代化的街区、休闲栈道、柏油路、水泥路,穿山隧道,原始的土路几乎绝迹。然福州五虎山上竟有孑遗。我们是不是为了“物种的多样性”,为了“五虎”,而保留一条原始的土路。那是繁华里的狂野,那是过去岁月的回响。
午餐后,我们还参观了山脚下一处昔日的知青点。真是天涯何处无古迹!小楼依山傍水库,景色宜人。山脚下有几头驴准备为山上的工程队驮水。云淡风轻,秋色可餐,人间静好。我想说句幽默的话,活跃气氛。我说:“我不敢说我的姓名。”同行的人问我:“为什么?”“因为我叫武松。”他们笑了。过后甚觉不妥,也许我得罪了五虎。
繁华里的莽荒:闽侯石牛山记
窃以为旅游之乐有三个层次:最高为,辟径探幽,发现佳处,发现美。如柳宗元,在柳州,一日,“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于是,发现了千古名潭小石潭。其次为,避世嚣,离红尘,徜徉于大自然,获得心的洗涤与宁静。最次为,游览参观热门的名胜古迹。其往往,售票进入,鱼贯而行,红男绿女,欢声笑语。对此实不敢恭维,就我而言,即使单遗、双遗也味同嚼蜡。
大湖是福州避暑的第一胜地。今年夏天,杨大侠邀我去大湖桃花岛庄园小住。我自知生性疏漫,不宜居友人之家讨嫌。便振振有词道:“桃花岛虽好,但人气太重。”大侠反问道:“何以见得?”我说:“刘禹锡都说:‘紫陌红尘拂面来’。”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吾生也晚,闽县、侯官、淮安三县自古为州治之地,繁华逾一千载了,绝无原始森林。”大侠当即反驳:“大湖乡有原始森林。石牛山的深处就是原始森林,那里至今还不通公路。”我姑妄听之,不屑深究。
一周前,大侠来微信音频,说:“通往石牛山深处的土路刚修好。要不要去采风?”一个霜晨的丽日我们出发了。十几个人,分乘四部车。我开的是越野车,大侠开的是小轿车。石牛山区四周已是繁密的现代交通网,从一处国道岔口下坡,便进入仅容一车道的土路。土路下垫块石作基础,上夯黄土,但路面不平,高低起伏。此行来回约一个多小时,行车极为颠簸。我们的越野车还好,有惊无险。大侠的小轿车因底盘低,盘底被刮得惨不忍睹。大侠不愧是“舍命陪君子”。
此行的目的地是水帘飞瀑及其峡谷。峡谷的东侧壁上,有一排当年护林员住的老房子。这里,大侠向我介绍了特地赶来的现山林承包者杨乾。杨乾看上去五十来岁,一米七五的个子,红彤彤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们紧紧握手时,可以感觉到他手掌的老茧和劲道。大侠说:“他们杨家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山林。”
石牛山飞瀑峭壁
从山壁走下峡谷,几乎没有路,有时是在峭壁上攀援。杨乾兄或牵着我的手,或用胸脯护着我。在一处小平地休憩时,他用锄头砍下一株树,给我做了一根手杖。在崎岖的山坡上,用三只脚走路,确实好多了。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杖。
大峡谷气势恢宏,向阳坡是厚厚的林海,阴坡是嶙峋山石与茂盛的蕨类植物,其中不乏金毛猴、观音座等珍稀品种。谷底的小溪喧嚣着奔腾东去。逆小溪而上,突然眼前一亮,有一道瀑布,似白龙,似白练,从峡谷断崖壁轰然而下,被命名为水帘飞瀑。四周空渺,长风浩荡。吾等团坐瀑布畔之岩石上久之。
回来的路上,杨乾兄告知,类似的瀑布这里有九处。如果有兴趣下午可再去飞雾瀑。我笑着说:“这次还多亏了手杖。留着下次去吧。”杨乾兄说:“我家有一根树根杖,回村后送你。”我十分感慨地对大家说:“杨乾兄攀援如履平地。佩服!”这时一位同行村民说:“他也七十一岁。”令大家惊叹不已。
临别时,我们连通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叫满山红。可以想见,春天里,漫山遍野的红杜鹃,也是他生命力的象征。不过我建议他改为“漫”,水漫金山,漫山红遍,“漫”更有动感。
原以为他是山野村夫,拥有几万亩原始森林。第二日我早早向他致清晨的问候,半个小时均无回音,好生纳闷。半小时后,他竟口占一首七律发来,令我大跌眼镜。其诗《密林青山遇知音》:
千古石牛守深林,忽闻天外降知音。观音坐莲开颜笑,飞帘玉珠一时新。森森万亩生态美,瑶瑶云路接嘉宾。山也美来水也美,绿水青山赛万金。
其诗押韵对仗,用字老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有文化,交游之人不乏当朝朱紫、文苑英华,他实在是当今的隐士。
既捧七律,惭愧仅回七绝《石牛山长啸》:
锦衣堆里藏荒莽,满目青青照眼迷。踽踽崎岖君莫笑,一声长啸几猿啼。
但博同游诸君一笑耳。
古窑探胜:德化上寮溪记
千年风雨,上寮溪依旧怀抱着尾林古窑、内坂古窑。
礼拜古窑之日,同行的赵戟君告知,他已联系好屈斗宫文物管理站的陈丽芳站长,她会全程陪同。赵戟系北方一所大学考古专业的博士、福建师大的青年教师。他的造型很潮,猫王式蓬松的长发下,有一双机灵的小眼睛。瘦小的骨架套着硕大的夹克和长裤。一路上,话锋甚健,说起中国的窑址、瓷器、人物、轶闻,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说,自己的博士论文就是写德化的古瓷窑,在田野考察的日子里,得到了陈站长的诸多帮助,在某种意义上,陈站长也参与了论文的创撰。
尾林窑位于上寮溪上游的北岸,内坂窑则在下游的南岸,二窑均有丰富的地层叠加,历宋、元、明、清。就窑炉而言,表现为由宋、元时期的龙窑至明、清时期的横室阶级窑的演化过程。就品种而言,宋、元、明代产青白瓷,清代又产青花瓷;器型主要以碗、盘、盒、瓶等日常生活用具为主;这些器物胎质白润,薄而坚硬;釉色深浅不一,深者湖绿,浅者云白。尤可贵的是,沿着溪滩有鳞次栉比的瓷胚制作作坊和瓷土加工作坊,形成了古代制瓷全过程的长廊。
陈丽芳站长一路导引,讲解。由于疫情,她戴着大口罩,身着灰黄色的风衣。从微微发胖的体态与眼角边几丝鱼尾纹看,她已步入中年。她导游得很执拗,要走完溪谷全程,
要看完艺术陈列馆每一处陈列,不容简化;她讲得很动情,一处景观、一件器物、一段解说词,俱心血结晶。在旷野里,大家都摘下了口罩,只有她依旧捂得严严实实。
德化尾林 - 内坂窑址
一入尾林窑境,赵戟好像成了景区的保安。一会儿,向领队说,我们的车似剐蹭了旁边管理站的车,得赔点钱;一会儿,在窑址顶,叮嘱每一个人不能弯腰动瓷片……我想,屁股决定大脑,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后来才明白,他的屁股本来就没有移出德化古窑。
山谷蜿蜒幽深,青翠欲滴,清冽沁人心脾;古窑址、古作坊、古洗濯池,缘溪一字排开,宛若历史的文化长卷,令人惊艳。
吃中饭时候,陈站长摘下口罩,脱去风衣,一露庐山真面目。那是山野的风韵,还精心涂了口红,又令我们一阵惊艳。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1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