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捎来的消息
沉 洲
贯穿闽赣两省的界山武夷山脉,往西南方向逶迤绵延了550 千米,在毗邻广东的闽西武平县域内立定。书籍上说,武夷山脉北段山脉地势均在海拔千米之上,南段海拔多为千米以下,及至末端的武平县域,海拔高度仅600至700米。现在核实了,这只是个平均数字,那里仍然耸立着10多座海拔千米的高山。
我喜欢在武夷山国家公园的自然保护区行走,数次登顶武夷山脉主峰黄岗山,站在海拔2160米上,感受闽赣苍茫云天;也曾徒步去了该片区海拔最高的麻粟村,追寻世界红茶原产地正山小种的生长情况。身揣如此喜好,对武夷山脉南段的梁野山国家自然保护区,自然神往已久。
在梁野山西边山麓,我目睹了流水的放荡不羁和恣意纵情。它们或轰然垂下,舒展扇形,仙人一般白发飘逸;或紧贴岩面坐着滑落下来,敛声屏息,不仅润物细无声,前端水沫还一次次画出转瞬即逝的树冠图案。它们或在岩石上前仆后继,借九天玄女的金梭编织白练,丝缕毕现;或就着岩隙飞泻,刹那间珠弹玉跳,遇阻弹起再划出一道柔美弧线……水与岩石合奏出来的曲调,刚柔相济,喧哗中不乏浅唱低吟。这里的峡谷多为阶梯式山体,蜿蜒擅变。清澈水体下衬着姜黄、橘黄、玫瑰红的花岗岩体,峡谷两侧青翠树冠葱茏,翻卷如烟。苍茫蓊郁的大山清空出一条捷径,捎来原始森林讯息,也成就了山泉水忘情的表演。
倘若没有此前一路驻足凝视的登顶过程,我必定会好奇心十足,眼前这全然一幅声色俱佳的山水图景究竟源自何方?又是谁哺育了它?记得曾经抵临武夷山脉中段的君子峰,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管理人员做向导,带我分别探入西部和东部山麓。午后,偶遇的一位护林员告诉我,徒步登顶来回必须五个小时。企盼登顶而未遂,大呼失之交臂。有了这个经历,昨天,我对梁野山保护区所在地的城厢镇宣传委员直言欲登顶,他说没有五六个小时下不来。联系保护区后再次提醒,明天天气预报有雨。我不容置疑回复没问题。
上午刚过八点半,我站在梁野山西麓海拔500多米的云寨村口。春末天气助我,今天雨转多云。仰望前方,梁野山横亘,如长条画屏一般,大山的上半部被灰白雾霭洇化入天,颇有中国画留白的意韵。但见郁郁苍苍的绿基调底板上,新绿团团簇簇,白桐花间或嵌缀;常绿阔叶乔木钩栲林的穗状黄花,勾勒出一圈圈树冠的丰满,颇似波澜一样无节制地漫卷;还有一些边缘不规则的墨绿色,那是松杉类的暗针叶林带。四月里万物生长,最是大山行色丰腴之时。
俯瞰武平(李国潮 摄)
我所面对的,仅是梁野山国家自然保护区14365公顷面积的一隅。它属于中亚热带、南亚热带的过渡区域,森林覆盖率88.4%,是迄今为止闽地保持最为完好的原生性森林群落之一。区内动植物资源丰富,起源古老,成分复杂,被业界誉为“天然绿色基因库”“野生动物避难所”。
保护区派了两名当地护林员,俨然押送俘虏似的,把我夹在中间,足见他们做了最充分准备。上山石径时断时续,似雪桐花不时奢侈铺陈,峡谷里飞瀑溅起的水声里镶嵌着鸟儿的长鸣短啼。森林气息清鲜不说,细细咀嚼,还能品出甘爽滋味儿。梁野山的检测数据表明,原始森林里每立方厘米空气中含有9.7万个负氧离子,因此获“中国森林氧吧”的美誉加身。
原始森林里光线黯郁,乔木的树干树叶已成剪影。目光越过稀疏枝叶的间隙,连缀起对面山上一溜树冠新芽,那里仿佛经阳光照亮了一般。我看见一根碗口粗的油麻藤,黑涩的藤干上径直绽开拳头大的素花,状如一窝羽毛油亮的白鸟,凑近细看,有弯钩般的尖喙伸出。钩栲板状树兜嵌有一窝窝肥嫩水灵的浅褐色木耳,枯叶底下又冲出一枚精致的橘红色圆蕾。护林员告诉我,这是灵芝幼苗。青苔泊附的朽石一侧,还有不知名的菌类,伸出灰白色的袖珍枝杈。这些目之所及,仅为冰山一角,保护区内拥有的真菌数字是63属122种。
也看到苍翠细叶披垂的南方红豆杉,它属于第四纪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孑遗古老树种。保护区的资料介绍写道:梁野山分布有近万亩天然红豆杉群落,从幼苗到胸径近两米的大树均更新良好,种群结构呈金字塔形,为国内外所罕见。
我曾经就植物保护问题求教一位生物学家:保存植物种质资源,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后代能看到它?他为我解惑:自然界的生物多样性属于一个完整链条,缺失其中任何一档都可能影响到万物生长。当下科技水平并不能认识所有生物,假如分离提纯紫杉醇科技问世之前,红豆杉种群灭失,我们便无法获得那样一种天然生物抗癌药。
走过保护区缓冲界碑不久,林木丛中一座坍塌炭窑赫然。曾几何时,阔叶林对现代人类而言,与原始人眼里的毫无二致,都是身价低廉的生火取暖耗材,可以随意斫伐。当下中国已经升级进入生态化赛道,保护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保护自然生态,就是在保护人类自己。
进入核心区后,为了节省时间——也许看我的体能还值得被信赖,护林员决定弃环山石径,取直登顶。那是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坎,山岩铺地,每一坎都有齐膝高。莫约攀爬了一个多小时,钻出一片森林,天色大亮,身边尽是不足一人高的矮曲林, 仿佛闯入一个盆景园。
爬上一道山脊,石蛋散布,其间被踩踏出一条似有似无的黄土路,路旁石缝间爆出丛丛簇簇的杜鹃,花艳叶嫩,在迷雾笼罩里渐次退远隐身。从岩石垒叠的裂隙处,踩着蚀化砂石继续登顶,发现脚下岩罅间苔藓暗绿,湿绒绒的,还有水滴不停渗下。环顾四周尽皆石蛋,何来水源?
所谓主峰一截,基本乱石峥嵘。站上海拔1538米的峰巅, 登山绝顶我为峰,显然是痴心妄想。众石簇拥上的那尊花岗岩石蛋,周遭圆润,四五人高,它傲立苍天,号“古母石”。有清康熙《武平县志》为证,梁野山“顶有古母石,大数丈,一石载之,登者见百里”。好啊,远古之母创造森林生态系统,涵养水源,孕育自然万物,值得人类天荒地老地去敬畏。脚下绝壁临渊,四下里混沌一派,即便看不到阡陌田园、屋舍俨然,望不见青山逶迤又有什么可遗憾。就此,天地人已物我相融,彼此难分。热气腾腾的脸上,有冰针似的碎步一阵阵掠过。山顶的云雾就是一只长有无数透明小脚的巨兽,它时不时伸向大地,为人间捎来雨露甘霖。
登顶沿途所见已经足矣,无所谓再绕远路去寻觅那些名胜古迹,什么仙人洞、白云寺、白莲池、普福塔和古佛。啃完面包已到十二点半,我们离开山道,另闯新路打道回程,再次蹚进森林走捷径下山。脚踩松软的腐殖土,双手抓稳树枝,学着皮糙肉厚的野猪,从茂密的树林里硬是拱到了绕山主道。
踏着流水上的石块匆匆前行,冥冥中,有潺湲水声唤我回首。驻足侧望,那是怎样的一帧画面:硕大的土红色石面上,菖蒲遇石缝成簇成丛,绿茸茸的青苔上点缀着亮黄落叶;清泉水蹑手蹑脚的模样儿,依着石面形状丝绸一般滑溜下来。四周雾霭氤氲弥漫,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浸在清清的牛乳里。近处灌丛粉绿, 感觉从其后朦胧缥缈的树影里浮上来;空中树木虬枝,飞藤的黑影参差盘旋,快意穿梭。再往后,所有景象迷离依稀,深邃处见一束天光返照。这一切竟似某个梦境缠绵的情形。恍惚间,山涧尽头似有一只雄鹿剪影,伫立回眸,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咚咚。深埋心灵幽处的原始记忆被唤醒:这便是我们祖先的家园……一步三回头离去,顺着山涧下行,在暮霭升起之前,便遭遇了那些美艳如歌的瀑布群。目击一块块花岗岩上流泉飞瀑的精彩演绎,我的思绪犹如眼前的水雾一样纷纷飞扬起来:当我们在现代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滞留久了,身心被浮躁侵蚀得粗俗干涩之时,原始森林分娩出来的清流,它冰清玉洁的水体、美艳溪瀑和令人神清气爽的水雾, 便是滋润、修复我们灵与肉的安魂药。
郁郁葱葱的森林生态系统,人类那无法舍弃的梦中家园啊!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