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悠悠贯古今
林思翔
打开福建地图,最北端如龙头状隆起的部分就是浦城县。浦城县北面与浙江接壤处横亘着延绵不绝的山脉,如一座巨大的屏障护卫着浦城大地。这就是地势险要、峻峭雄伟的仙霞岭。仙霞岭,多么美丽的名字,神仙立于丽霞之端,望文生义,就令人感觉高耸入云。
山势陡峭的仙霞岭历史上为军事要地,古时设关隘多处,其中以仙霞关最为险峻,关道建在两山夹峙的危岩陡壁之隘口中。关下有碎石砌就的台阶历24曲,长5公里。仙霞关地处浙闽赣三省交通要冲,被誉为“东南锁钥”、“入闽咽喉”。《东舆纪要》载:“仙霞天险,仅容一马。至关,岭隘陡峻。拾级而升,驾阁凌虚。登临奇旷,蹊径回曲,步步皆险。函关剑阁,仿佛可拟,诚天设之雄关也。”仙霞关与四川广元的剑门关、河南灵宝的函谷关及山西代县的雁门关并称为中国四大关口。
因了这莽莽仙霞岭的拱卫,浦城成了山间盆地,有了“闽北粮仓”的美誉,成了闽北一块富庶之地。当然,如果要走出浦城到浙江江山,翻越逶迤的仙霞岭,得走两天多。
我有幸两次走进浦城,先后从江山方向和浦城九牧方向登上仙霞岭,北南方向各爬了一段岭。当然,在交通便捷的今天,我们上岭走在零乱碎石铺就的历尽沧桑的古道上,不是如古人一样为穿越山路从此到彼,而是感受仙霞之雄伟险峻,欣赏三省交界的美丽风光,回望发生在这入闽第一关荒山野岭上的历史烽烟。
“危峰插高空,奇壑俯深井。险绝猿鸟纵,阴障羲娥影。”站在山岭野径上,面对逶迤山峰和古道雄关,令人浮想联翩,那沉淀在历史深处的悠悠往事似乎被此时此景所激活,发生在这千年古道上的一桩桩故事又在眼前浮现。
险峻的仙霞岭原本没路,在莽莽群山中辟出一条山道相传为唐黄巢队伍所为。史书记载,黄巢“收众逾江西,破虔、吉、饶、信等州,因刊山开道700里,直趋建州。”黄巢因刊山道,越仙霞岭险路而行,从而突破闽中唐军的防线入闽。如今,从江山方向上仙霞岭还能看到五步一弯,三步一岩,在高360级、长10公里的攀山路上就有20多道弯的当年山道,“三百六十盘,盘盘上青霄”,随山势而辟的古道最狭处不到一米,仅能一马通行,最宽处却有五六米,能过一列横队。峰顶南北的雄关就建在两山陡壁之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雄伟气势令人叹为观止。在崎岖的山路边不时还能看到当年战马饮水的小水井。一棵据传黄巢拴马的槠树,如今依然挺拔。
黄巢从仙霞岭入闽后,兵分两路,一路经政和到霞浦、宁德进入福州,另一路攻建州经古田过雪峰山抵达福州。福州城内如今犹存的安民巷传为黄巢进入福州后下令安民布告处。黄巢入闽未作过多停留,而是以广州为战略目标。然而黄巢过境一路南下与唐军搏杀,福建百姓伤亡甚众。黄巢数万大军过闽,彻底摧垮了唐朝对福建的统治,此后福建发生了豪强割据与闽国建立,直至宋朝统一福建,在长达100年的时间里,福建政局动荡不安。可以说黄巢过闽对福建产生了巨大影响。从仙霞古道入闽之黄巢,功过是非历史自有公论。
早于黄巢200年入闽的陈政、陈元光父子,想必是在荒山峭壁上摸爬翻越前进的。唐总章二年至三年(669—670年),陈政父子率固始府兵3600名,副将许天正以下123名,经仙霞岭南下。唐仪凤二年(677年)陈政病故,其子陈元光幼年领兵入漳,后率58姓屯驻漳水一带,平定蛮獠叛乱,建立漳州,被称为“开漳圣王”,受到人民的尊敬。其父子二人之墓均在今云霄将军山下,海峡两岸每年都要举行祭祀大典,共缅先王。“开漳圣王文化”源于中原,形成于闽南漳州,传播到闽、粤、浙、台湾,以及海外。两岸纪念开漳圣王的威惠庙多达500多座。陈政父子在仙霞岭陡峭山道上挥师前进,其艰辛与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仙霞岭古道也因陈政父子的足迹印记而益发光辉。
兵家必争之地的仙霞岭,千百年来战事不断。如今走在被时光消磨得发亮的石板路上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的刀光剑影。抗金名将韩世忠,翻越仙霞岭鏖战渔梁,讨伐兵变首领苗傅、刘正彦,击败叛军,擒获叛首;抗元大臣陆秀夫把持险关,狙击元军;明末唐王朱聿键也是从仙霞岭入闽在福州称帝,建立隆武政权的。时任御营指挥的郑成功也曾驻守仙霞岭与江西交界的杉关前线,只是因仙霞关总兵郑芝龙弃守而让清军入闽,方奉命退却防守福州。仙霞关失守而致清军入闽令郑成功遗憾不已;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险关作战,屡屡得胜。韩世忠、陆秀夫、朱聿键、郑芝龙、郑成功、石达开,这些风云人物都在仙霞岭上留下足迹,留下故事。孰是孰非,仙霞岭明白,历史自有评说。
仙霞岭不光是一条金戈铁马、兵戎相见之道,还是一条先贤过化之路,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从这条路上来去,中原文化经这里得以南下传播,闽越文化经此道融入北方。仙霞岭成了南北文化交流的驿站。古道上留下的诗词文赋和文化遗迹至今仍熠熠闪光。
仙霞岭是封建社会八闽莘莘学子进京赶考的必经之地,岭上岭下留下了不少学子中举的佳话,最富传奇色彩的当数“兄弟题名折桂岭”了。唐德宗贞元(785-805年)初,林藻与其弟林蕴联袂进京赶考,在仙霞岭梨岭头题下姓名,并立下考场必胜的誓愿,皇天不负苦心人,经他们努力,终于如愿以偿,林蕴于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年)进士及第,林藻也于贞元七年(791年)登上进士榜。兄弟二人相携衣锦还乡。路过仙霞岭之梨岭时,喜气洋洋地在赶考时题名处题诗一首:“曾向岭头题姓字,不穿杨叶不言归。兄弟各折一枝桂,还向岭头联影飞。”此后,因产梨而闻名的梨岭也就改为“折桂岭”了。唐晋江籍学子欧阳詹在进京赶考路过仙霞岭梨岭时,回望八闽大地,感慨万端,遂赋《题梨岭》一诗:“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峰危栈倚苍苍。哀猿咽木偏高处,谁不沾衣望故乡?”欧阳詹于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荣登“龙虎榜”,摘取进士第二名,而后来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则为同榜进士的第三名。韩愈对欧阳詹十分赏识,说:“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欧阳詹去世后,韩愈十分痛惜,写了多篇哀悼文章。欧阳詹也是泉州第一进士,他的著作《四门文集》被誉为闽学的开山鼻祖。
宋代以来,许多文人墨客过往仙霞岭,留下不少佳作名篇。仙霞古道成了一条“宋诗之路”。北宋诗人蔡襄从浦城翻越仙霞岭北上,适遇大雪,有感而发,作《自渔梁至衢州大雪有怀》一诗,对一路雪景作了精彩的描述:“大雪迷空野,征人正远行。乾坤初一色,昼夜忽通明。有物皆还白,无尘顿觉清。只看流水在,却喜乱山平。逐絮飘飘起,飞花点点轻。玉楼天上出,银阙海中生。”南宋之后,由于统治中心的南移,进出仙霞岭的文人墨客就更多了。著名诗人陆游、朱熹、刘克庄、黄公度、杨万里、辛弃疾、谢翱等都从古道经过并留下诗篇。仕途从福建宁德起步的陆游,宋淳熙五年(1178年)从仙霞岭再度入闽。途中得病一直不敢饮酒,直至到了岭下浦城渔梁驿时,病稍好些方摆盏小酌,趁着酒兴作《道中病疡久不饮酒,至渔梁小酌,因赋长句》一诗:“我行浦城道,小疾屏杯酌。癣疥何足言,亦复妨作乐。此身当会坏,百岁均电雹。胡为过自惜,惫卧困针烙。未尝脍噞喁,况敢烹郭索。今朝寓空驿,窗户寒寂寞。悠然忽自笑,顿解贪爱缚。红烛映绿樽,奇哉万金药。”
著名的浮盖山就是仙霞岭山脉的一座巍峨大山,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翻越仙霞岭入闽时曾上浮盖山,在山寺中留宿两夜,并上岭入洞把浮盖山看了个够。而后写下游记《游浮盖山记》,对浮盖山的方位、地形和风光作了详尽描述。他写道:二十八都“东南有浮盖山,跨浙、闽、江西三省,衢、处、信、宁四府之境,危峙仙霞、梨岭间,为诸峰冠。”山间“石痕竹影,白花岩正得其具体,而峰峦环列,此真独胜。”“浮盖中顶,皆磐石累叠而成,下者为盘,上者为盖,或数石共肩一石,或一石复平列数石,上下俱成叠台双阙,‘浮盖仙坛’,洵不诬称矣。”景以文著,因了徐霞客这篇游记,浮盖山名声大振,成了闻名遐迩的风景胜地。
仙霞岭上翰墨飘香,仙霞岭下学风浓郁。诗书濡染熏陶的古邑浦城,文气鼎盛,人才辈出。宋理学家杨时称:“浦城之为邑,盖东南贤士大夫之材薮,英才异禀,出而擢高科,登朊仕,进秉钧轴者,世有人焉。”历史上浦城出过8位宰相、20位尚书、4位状元、172位进士。尤以宋代为甚,宋代浦城就出了126位进士,可谓盛极一时。杨亿、真德秀就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
仙霞岭还是一条商旅之道。宋代以来仙霞岭也是福建物资出入中原的主要通道,有关史料载曰:“凡福之丝绸、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海上丝绸之路繁荣之时,中原瓷器、丝绸、茶叶等通过仙霞古道源源不断运往泉州等海港,出口中西亚和欧洲。古道商旅繁荣时挑夫一队接一队,休息时扁担可放满一屋子,以致出现了一个新职业——挑“浦城担”。
仙霞岭也是人民解放之道。1949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南下大军长江支队数千人也是从仙霞岭入闽奔向福建各地,配合解放军解放福建全境并巩固胜利果实。几十年来,他们与福建人民团结一致,共同奋斗,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如今八闽大地欣欣向荣,一派繁荣,人民安居乐业,正在建设全面小康社会。当年历经艰辛,翻越仙霞岭入闽的南下大军的历史功绩将载入史册,他们立下的不朽功勋福建人民永记不忘。
仙霞岭,悠悠古道千载情。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仙霞岭,交融南北文明,沉淀岁月沧桑,说不尽的艰辛,道不完的功劳。闽浙人民永远忘不了这先辈过往的“入闽第一关”,民族的史册永远记下了这崎岖古道对南北交融与中外交流作出的特殊贡献。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当历史进入20世纪50年代时,曾经繁荣一时的仙霞古道渐渐地静寂下来,现代的公路交通代替了人们的徒步跋涉。进入21世纪后,高速公路的发展,隧道的开凿,大大地缩短了仙霞岭南北的行程。如今从浦城上高速公路过仙霞岭到江山不过一个半钟头,其中穿越仙霞岭路段车程仅十来分钟,从浦城到衢州两个钟头就到了,上杭州、下福州也就是三四个钟头的车程。
仙霞岭上的雄关险隘如今已被岁月的风烟所湮没,撒在路上的故事也已成历史的积淀。岭上那七拐八弯的山路也被蓊郁亮绿的林木所遮蔽。只有岭下的高速公路车流如织,奔腾不息。古老的仙霞岭变得年青、充满活力。千年古道变了样,正应了哲人的那句名言:“人间正道是沧桑。”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