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新中国“出山”
今年,是陈绍宽120周年(1889-2009)诞辰,逝世40周年,也是他的本命年,己丑牛年。
陈绍宽(1889—1969年),字厚甫,福州近郊城门胪雷人。少年时期就读于福州格致书院,17岁考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从此开始其长达40年的海军生涯,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格罗林战役。北伐期间,归附国民革命军,先后参加两次西征,战功卓著,被授予“中流砥柱”大勋旗。在海军期间,历任代理舰长、舰长、第二舰队司令、海军署长、海军部次长、代理部长、部长、海军总司令等要职,以从严治军著称。抗战期间,指挥了惨烈悲壮的江阴和马当阻塞战,遇日机轰炸,他坚守岗位,宁死不避,以激励下级官兵。抗战胜利后因不愿参加内战,将主力战舰驶离战区维修,被蒋介石免职,隐居故里。新中国成立后,出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福建省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副省长、国防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副主席、政协福建省副主席等职,1969年7月30日病逝,享年80岁。
笔者先祖父潘守正(1892—1984年),长期在陈将军身边工作,解放后任其私人秘书长达20年,与其朝夕相处如兄谊。今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现据祖父部分遗作及生前笔记、谈话,介绍陈绍宽为了新中国“出山”的经历,以纪念这位家乡的先贤。
1949年,对所有经历过“8·17”的福州人来说,都是终生难忘的。解放大军突破长江,南京解放后,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二野秦基伟、王秉璋部挟大战宁、沪、杭之威,由浙入闽,攻下了崇山峻岭间闽北的13座县城,打开福建北大门,随后奉命转战大西南。继而解放军十兵团28军、29军、31军奉命入闽解放八闽全境。
福州解放前夕,李宗仁、蒋介石先后亲临福州督战,声言死保福州,但抵挡不了解放军强大攻势。为了败退台湾,李宗仁亲往福州佛教医院劝民国海军元老萨镇冰赴台,萨以年老多病辞之,并私下送“速避”两字纸条给陈绍宽。朱绍良奉蒋介石之命,3次赴胪雷劝陈绍宽赴台,陈坚决拒绝,并声言如强迫我赴台,就从飞机上跳入闽江。解放军28军于16日下午,夺取了福州外围,开始由西郊向市区发起了攻击。这天,福建绥靖公署主任兼省府主席朱绍良、第六兵团司令李延年等匆匆逃离了福州。次日凌晨,国民党最后一批败将溃逃,临行前在义序机场上空抛下两枚炸弹,炸毁了跑道,作为向福州的“告别礼”。这时,陈绍宽与萨镇冰等通电拒绝赴台,表示拥护共产党,并与市民一道走上街头迎接福州解放。8月17日中午,福州全城宣告解放。
福建全境解放后,福建省人民政府成立了。但在此前数天,陈绍宽发表声明,称愿做一个自由人,从此归隐故里不再为官,不参加任何工作,并避居胪雷老家。数日后,省政府主席张鼎丞与副主席丁超五仅带两个卫兵,一同来我到祖父家(乌山北麓,半山腰)。卫兵不入门,家人送茶水时,让他们进屋,他们答:“首长有令,不能进屋,表示对主人要尊重。”丁超五嘱祖父邀陈绍宽的亲密友人前往劝说,希望他能出来任职为人民政府做事。祖父次日即邀林舜藩、罗世芳一同前往胪雷,经一昼夜诚恳长谈,陈绍宽的态度才有了松动,但表明心迹:“倘若此番出山,并非做官,而是为人民做些事”,并诚邀祖父任他的私人秘书。接着,张鼎丞主席两度派自己秘书前往胪雷拜访陈绍宽,随后自己也亲自到胪雷见陈。陈绍宽感到共产党官员与国民党官僚有天壤之别,感动之下,决定“出山”,为新中国建设贡献一份力量。陈绍宽的意愿,通过陈培锟转告张鼎丞主席,即获批准。事后,张鼎丞对祖父说,请陈绍宽出山任职,实际上是毛主席亲自决定的,再由周总理打电话来具体安排的。
陈绍宽认为,自己既然出山,就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尽管此时他已60岁了。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在长江沿线建设中,常常触发抗战与内战期间布下的大量水雷,为了排除这些战争留下的隐患,陈绍宽联系当时曾在旧海军工作过的许多故旧,精心设计各类方案,为排雷献计出力。上世纪50年代期间,他先后亲赴福安、福鼎、霞浦等地指导工作,到鹰厦铁路工地慰问铁道兵历时1个月,到古田溪水电站考察。1957年,由于劳累,他患了急性肺炎,经大力抢救才转危为安。他先后担任扫盲协会会长、省红十字会会长等职。他曾深入到闽北各地考查林业生产,到福、厦、漳、莆各地,深入工厂车间、农村田野检查生产。他的足迹遍及八闽,为福建经济恢复而奔波。
在统战、政协工作上,他总是亲力亲为,作风严谨,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与切身体会,教育与影响了周围一大批人。据一些老政协人士回忆,陈绍宽开会总是非常准时,工作作风细致入微。有一次,确因其他工作影响迟到了,也是反复说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多次赴省外考察,1959年赴东三省,1960年五一期间率团访问苏联,参加大量社会活动。
我祖父作为他的秘书,常随他出差各地,并在省政协政法、社会、宗教、文史、文物各组工作。当时规定一人仅能参加一个组,祖父参与各组协调为例外。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1951年7月1日,福州抗美援朝分会在吉祥山召开群众大会,陈绍宽担任会长,发表演讲,积极组织抗美援朝各项活动,工作非常忙碌。当时,福建地处前线,台湾国民党常炮击我前线并派飞机进犯,福州城内多次被炸,引发大片火灾,战备、救灾、重建家园的任务十分繁重,陈绍宽全身心地投入政府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1961年,朱德委员长曾来福州视察工农业生产和战备等工作,陈绍宽陪同视察。期间,朱德亲自到陈绍宽的宁庄别墅,赠送四川兰花一小盆,并对陈说:“福州鼓山有些奇异兰花长在大枫树上,你可知否?”陈答不知,并唤我祖父问之,亦茫然。陈绍宽自从参加政府工作以来,少有游山逛水时间,不知鼓山兰花长在树上也在情理之中。随后,他同朱德一同驱车上鼓山,朱德指着涌泉寺大门内一大枫树说:“兰花就长在这树上。”陈唤来寺僧登树,果然采下一大束寄生兰花,其香扑鼻。为此,朱德还为鼓山涌泉寺留下“兰花圃”三字墨宝。这是一则“君子爱兰”的佳话。
工作之余,陈绍宽常向祖父回忆起一段往事。那是1905年,他与族人陈元海同赴南京,在海军元老萨镇冰推荐下,考入“江南水师学堂”,与鲁迅(周树人)先生成为校友。说入学时,在礼堂里,由校长蒋超主持的开学典上,全体师生必须向挂在礼堂中央的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唯鲁迅坚持不跪不拜。典礼后不久,校长就将鲁迅退了学。陈绍宽每每回忆此事,都曾对祖父说:“此事以前并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可从一跪一拜之间,看出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光明和黑暗之分”。从这段回忆,可以看出,陈绍宽从鲁迅身上学到了做人的骨气与正气。
“文革”期间,社会全面动乱。陈绍宽经常向我祖父表达忧虑之情,他说:“那么一大批老革命、老将军都是反党分子,我死也不相信!”可见他对党的赤胆忠心。1969年3月,陈绍宽被确诊患胃癌,住进了福建省立医院临时病房接受治疗。7月30日晨4时病逝,享年80岁。病重期间,周恩来总理十分关心,曾两次打来电话,嘱咐福建省立医院务必做好治疗抢救工作。祖父每日也到医院陪伴。陈绍宽临终前一天,仍念念不忘祖国统一大业,不忘在台湾的故旧与人民,口授了一封遗书,请省革委会转呈毛泽东主席,表示感谢党和人民政府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信中奉劝在台国民党军政人员与故旧,认清形势,为统一祖国的神圣事业而奋力。当时临时病房嘈杂,各方来访人很多,祖父立即返家埋头疾书,一式三份,写毕即乘在巷口等待的小汽车赶往医院,想让他过目。但此时,陈已无法说话,仅微点头,并久握祖父之手,似有遗言,只好用手指床尾一藤箱,旁人以为内有财产,打开后发现全是平时常与祖父共同研读的佛教与易经等书籍、笔记。
一位经历了晚清、北洋、民国、新中国,经历了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提出了中国海军建设的系统思想,第一个主张中国必须建造航母,并提出首期建造20艘航母的宏伟计划的人,后来为了新中国“出山”的陈绍宽,悄然离开了人世。他的丧事从简,不举行追悼会,只举行告别仪式。但是,福建人民永远记住他为共和国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祖父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陈绍宽生前常说,对社会活动要看透,而不是看破。看破是消极思想,看透是积极思想。做官与做人分开看,当官非终生职,当官时一切按国家法令办事,一切秉公处理。而做人是终生事,不当官了,人还是要做的。不论做官与做人,都要光明磊落,清廉自守。这是其处世哲学,也是他一生得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