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作遗慧 诗韵留香
——卢文启、卢心启遗作拾萃
卢绍芳
“菽庄观菊”册上卢文启的题字
我的爷爷卢文启(字蔚其)和我的六叔公卢心启(字乃沃)分别于1884年和1886年出生于台湾台南。他们的祖父卢振基(立轩公)早年在台南首创家塾“留种园”,弟子遍及台南北。中日甲午战争后,台湾割让给日本,立轩公卢振基义不事敌,毅然全家内渡,定居厦门。1915年,我的叔叔卢嘉锡就出生在厦门。立轩公原系台湾县贡生、拔贡,到厦门后,“未尝向当道投一刺”,仍然以“留种园家塾”授徒,并门课诸孙。辛丑年(1901年)我的爷爷17岁;六叔公15岁,昆仲同进秀才,成为时年厦门的佳闻。此后,我的祖辈、父辈及吾辈均克承家族教育传统,情系祖国教育、科学事业,成就了卓著声华的“留种园三朝(清、民国、新中国)五代教育世家”。
我的高祖立轩公、曾祖杏堂公,还有我的祖父辈都有不少遗世文章和诗作,可惜经过“文革”的洗劫,所存有限。幸得堂弟卢咸池(卢嘉锡先生的次子)多年不懈地在海峡两岸精心搜集获得了许多宝贵资料,特别是保存在台湾的许多极其宝贵文字记载及诗作。其中有关海峡两岸的文物与资料均已于2016年5月18日捐献给“中国闽台缘博物馆”。本文仅记述我爷爷和六叔公的部分文章和诗作,以寄托笔者对这两位祖辈的缅怀。
文 章
我的爷爷卢文启曾于1947年将晚清时期自己“未冠”之年遗存的文章重抄成册,集中包括九篇议论文,均是在当年县考和在玉屏书院、紫阳书院官课与师课上名列前茅的文作。为篇幅所限,仅就其中两篇摘取若干段落记述之。
1947年卢文启重抄弱冠遗存文集,扉页上的李禧题字
(1)《黄霸治潁川论》(玉屏书院师课上取第一名)
黄霸在公元前西汉之汉宣帝时任颍川太守,即颍川一郡的行政长官,其前任韩延寿在颍川这个难治之地,匡正纲纪、教化百姓,深受爱戴。黄霸沿袭韩延寿之迹,而得汉宣帝之“锡爵赐金”、“宠春特隆”。摘自论述中的几段:“黄霸之守颍川也,班史备列其政绩,而宣帝赐书褒美,至称为贤人君子。盖骎骎乎有武城弦歌,蒲邑三善之休矣,顾吾独有疑者。”“天下事创始者难为功,而守成者易为力。故观於史称韩延寿迁东郡,黄霸代之,因其迹而大治,则知彼之克号循吏,特因承之延寿之后,礼让教化,事事有所持循,非能自创鸿图,卓著治行也。”“论霸之得名,则延寿其功人也。论霸之成名,则宣帝其知己也。读史者其可以课绩尝为天下最,而不为细辨别哉。”文中之“武城弦歌”典故是,孔子的学生子游在武城任邑令时,以重视礼乐教化,为政得法;而“蒲邑三善”典故是,孔子之弟子子路治理蒲邑,孔子称赞其有三善:恭敬、忠信、明察。
文末“夫子”评:刊落肤词独抒伟伦,其立案推论断制皆有见识,笔力亦矫健绝伦,阅卷将完得此为之一快。
(2)《论王船山学派之特色》(玉屏书院官课上取第二名)
王船山是17世纪我国卓越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文中述:王船山之学“立言贵有根柢,折衷前人所未发。”王船山为王阳明后第一人,但其体系之博大平实则过于王阳明。摘文章几段:“太史公有言: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於后世,是说也,吾尝信之。及观明之船山,生当鼎革,匿迹猺峒,其皭然不染,足以增故国之辉光。其立论精严,足以阐圣学之蕴奥。不待表章,而声望爰乎莫及。始叹儒生处世,唯无特色之学派,故必附骥而后,不至湮没无传,若有特色之学派,则积厚者流自光,虽无所附丽,亦可留盛名於寰宇,初不必若史迁所论也”;“船山在明,位不过行人,而学派之特色,乃至於如此,宜乎没世之后,过衡阳之地者,仰慕维殷,睹观生之居者,怀思倍切,而声施闻望,且与日月争光也,吾是以因此,而叹史迁之说,为未可尽信。”
文末,“夫子”评:切实发挥,语有根底,笔亦坚光。
此册之扉页有爷爷的挚友,厦门文化名人李禧(字绣伊,号小谷)的亲笔题字。
我的六叔公遗作有1919年前后担任厦门教育总会会长时,为呼吁教育救国的“扩充厦门教育募捐启”,文章首句“国家之强弱,以教育之良窳为衡”中,窳(yǔ)为‘坏、恶劣’之意。因六叔公于1947年赴台担任台湾大学教授,他的晚年是在其爱妻林岫云(爱国将领林祖密的胞妹)的娘家,即台中雾峰林家“宫保第”度过的,所以厦鼓家中未遗有六叔公的其他文章。
诗 作
早年在闻名海内外的菽庄吟社文人集会里,卢文启和卢心启均列于“庚申菽庄咏菊之十八子”名单中,诚如李禧先生描述的“瀛海名流十八人”,其时我的祖辈尚居于厦门,游菽庄花园需过渡到鼓浪屿。此集每人各献咏七律八首,以下分别选列出我爷爷及六叔公的诗作:
卢文启的庚申咏菊诗
主人清福占林泉,手种黄花已八年。
影绚金英香满地,秋涵碧海浪掀天。
漫疑和靖多奇好,合共渊明证夙缘。
笑我感时同杜老,狂吟聊藉菊笺传。
玄黄龙戟未全休,蛰伏篱边景自幽。
香晚盖昭韩相节,色佳难解楚臣忧。
生成傲骨还孤赏,点缀秋容待客游。
冷艳霜姿浑似画,好从眉阁望中收。
(注:韩相指北宋韩琦;楚臣指屈原。)
盘旋直上假山来,凤紫鹅黄取次开。
耐冷不嫌三径仄,迎香妙有众峰回。
流连花事添诗本,消受寒光倩酒杯。
矻矻穷年防菊笑,偷闲半日强追陪。
寒风料峭晚霞侵,凌澈逾坚隐逸心。
瓣挺双盂齐缀玉,花翻万盏尽铺金。
两开杜洒三秋泪,一束锺传九日吟。
人自听潮吾就菊,小楼高声快登临。
(注:“两开杜洒三秋泪”引自杜甫的《秋兴八首》中之“丛菊两开他日泪”;“一束锺传九日吟”之“锺”指三国魏人锺会,所吟指其赞颂菊花的著名文赋《菊花赋》。)
记曾高会集名轩,挥尘谈瀛客语暄。
当世几人如菊淡,斯园有主幸松存。
但看冒雨须邀醉,不是重阳亦置樽。
留得南山真意在,秋光占尽此江村。
石桥行尽见疏篱,渡月光随客影驰。
照眼黄葩来北美,捧心银蕊比西施。
樊川日洒千株列,彭泽风高五柳垂。
无限芳颜都旧识,多情更有傲霜枝。
(注:“彭泽风高五柳垂”指陶渊明曾为彭泽令,辞官不做,归隐后在门前种五棵柳的隐士情怀;“樊川日洒千株列”指樊川居士杜牧也爱菊花,有以菊花插满头的癖好。)
满园金紫更银青,秋色平分入小亭。
权坐千波题菊谱,敢将七椀附茶经。
独飘香味舒陶醉,提起精神伴屈醒。
惯傍戟场开更艳,西风底用护花铃。
(注:“护花铃”出现在清朝诗人纳兰性德的情诗,“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一衣带水足徜徉,八度寻芳到菽庄。
也许雁排双管玉,愿同仙咏万龄香。
春花那及秋花实,黄种宁无白种强。
难得骚坛齐珥笔,伊谁入梦拟江郎。
(注:“骚坛”是屈原故里一个古老诗社的名称;“江郎”是南北朝文学家江淹,一次入梦后诗情尽失,所谓“江郎才尽”;“珥笔”是“玉笔”之意。)
卢心启的庚申咏菊诗
平铺一抹吐秋英,飘尽金凤岁在庚。
江上联吟诗句丽,篱边雅集酒杯倾。
孤山有待探梅讯,三径还来订菊盟。
屈指胜游经八载,园林海内早闻名。
如飞双桨过江忙,屡荷嘉招到菽庄。
花外持鳌斟晚月,园中灿玉赛新霜。
秋容淡宕珠凡艳,傲骨清高殿家芳。
潇洒主人开胜会,西风老园菊花黄。
(注:“屡荷嘉招”指多次承接热情邀请;“花外持鳌”引自〈晋书·华卓传〉之“持鳌封菊”,是“吃蟹看菊”的情趣;“秋容淡宕”指菊花风姿之和舒、自在。)
听潮楼声隔尘寰,门外潺潺水一湾。
隐士孤芳原冷淡,骚人高韵本清闲。
金华传统应成颂,墨色终南尚有山。
鲜识轻身兼益气,南阳太守好追攀。
(注:“墨色终南”出自孟郊《游终南山》中之“高峰夜留景”;“南阳太守好追攀”指宋代范仲淹的《中元夜百花洲作》中之“南阳太守清狂发,未到中秋先赏月”,范仲淹自诩为汉朝时的“南阳太守”。)
面江杰阁好谈瀛,不就公卿薄宦情。
晚节犹存韩魏国,清樽相伴玉溪生。
粉黄红紫呈佳色,瘦淡幽香映午晴。
去岁重阳曾赏菊,主宾拈韵更飞觥。
(注:“韩魏国”指晚唐五代诗人韩偓,其出生地陕西万年县即今之樊川,三国时属魏国。韩偓在朝多次力辞为相,并抑制惩处过宦官;“玉溪生”系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
种类新奇众妙该,不嫌秋老共徘徊。
宜人景物欣开径,宴客殷勤且举杯。
隔浦每劳青简召,入门讵讶白衣来。
频年双眼偏多福,满袖浓香渡月回。
(注:“青简”即古代的“竹简”。这里诗人以此敬喻主人的盛情邀请,而谦称自己是白衣人,即无官职的文人。)
黄金簇簇绕篱蕃,岁晚松筠合并论。
持较茝兰芬独绝,能禁霜露淡无言。
深秋送酒思陶令,向夕餐英效屈原。
生孔生朱休比拟,预期岁岁到□□。
(注:“陶令”指陶渊明,有诗“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向夕餐英”出自屈原《离骚》中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松筠”指松树和竹子;“茝兰”指“白芷和兰草”,是具有香味的植物,为屈原所爱。必须说明的是,以上的诗作都是在台湾及厦门的旧文物中找到的,此诗尾联的最后两个字因页码折叠看不清,不敢谬填,故以□□代替之。)
此外,己巳年(1929年)之《菽庄观菊》册上还载有我爷爷的题字:“十年不到菽庄来,此日重临眼界开。幸得黄花犹我识,笑将傲骨起相陪。”
这些咏菊诗颂赞花之“隐逸者”菊花的多情高洁、淡雅霜姿、色佳芬芳。诗中引赞屈原、陶渊明、杜甫、王维、范仲淹等诗人的处士风范。抄寻这些曾为风尘湮没的诗文,使之重光于世,一是为保存这段史迹,二是表达对先祖的颂扬和尊敬。
1901年卢文启的龙溪县学童试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