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3 23:5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济谋



青山依旧在

 

陈济谋

 

 

春风轻拂的江南村野,莲叶田田,垂柳依依,风光无限。洒满金色阳光的清晨,阳泽溪畔登云桥头:少年翩翩,行囊萧疏,正和前来送行的乡亲一一道别。少年凝眸溪山深处,深情望一眼掩映在晨烟雾霭中的村庄,整整肩上行囊,迈开大步,踏上北往京城临安的行程……

这是宋绍兴十七年即公元1148年春,武夷山南端、岐山脚下的一个历史瞬间。那少年正是日后一代史学大家——袁枢。

袁枢(1131—1205年),字机仲,生于宋绍兴元年(1131年),建宁府建安县(今建瓯)南才里人。17岁进杭州太学,20岁参加国子监和礼部考试,得词赋科第一,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进士,曾任温州判官、兴化军教授、礼部试官、太府丞兼国史院编修官及严州教授等职,是南宋著名史学家。他的史学巨著《通鉴记事本末》使他流芳百世。

今年9月,一个清凉惬意的上午,我趁建瓯采风之便,专程前往袁枢故里探访。

故里在今小桥镇阳泽的龙池一带。龙池村坐落于岐山脚下,旧时曾住袁、郑诸姓几百户人家,但郑姓居多。据传唐僖宗中和四年(884年),郑氏祖先随王潮入闽时,因了一位高人的指点首先相中这块风水宝地,便于此定居、繁衍生息。龙池村虽不大,但钟灵毓秀、风光无限:四围翠嶂连绵,中有良田广袤,阳泽溪潺潺其间;在水一方,浓阴掩映着一座座粉墙瓦舍,炊烟缕缕,恬淡天然,有如诗里画里。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因为年代久远,袁枢的故居、遗塚早已荡然无存,而今可为凭吊的只有他青少年时游玩读书的登云桥和养蒙书院了。

登云桥,古色古香,似长虹卧波横跨于阳泽溪上。青石彻成的尖头船状桥墩巨大而坚实,高大的屋式桥体采用大口径园杉木垒叠连接而成,桥面以青砖铺设,两端挑檐式的桥头巍峨壮观,集交通、避雨、乘凉和休闲于一体,是一座很典型的厝型廊桥。自宋始建至今,虽历代修葺未歇,但框架依旧,古意犹存。站立桥上,微风拂面,层波叠影,只见阳泽溪两岸浓阴枕水,渚边花绕长堤芳草盈盈;远眺云山无际,近闻长浪拍岸……那赏心悦目的惬意,真是无酒亦醉。要是赶上刚好的天气,溪云四起,烟岚漫漫,廊桥云里雾里,恍若画图一般。“登云桥”之名,就极见慧眼独具和诗意才情了。像这样的胜景佳处,无怪乎青少年的袁枢会常来读书观鱼、流连忘归。

步下登云桥,沿着蜿蜒曲折的古村道前行,迎面有一道原与书院连为一体的“通德里门”,可惜现在只空留残破的门楼和题额孤凄地立在旷野,引人生发遥想当年的感慨。

走过“通德里门”,前面不远处便是“养蒙书院”了。书院近山而筑,土木结构,占地约300来平方米,规模不是很大,但静穆典雅,一派秀逸。经千年苍茫岁月风雨,却依然古韵悠悠、书香犹闻。屋后漫山遍野的一大片竹林,秀挺茂盛,就像巨大的天然屏障,涵养着书院“劲节虚怀”凛凛气节和风雅,门前平畴无际,远处岐山如黛,占尽天然神韵,仿佛身临其境便平添几分文心。书院原是宋高宗褒奖一代名臣郑珏的,是郑氏家族教育子弟之所。郑珏(1070—1130年),字致刚,为宋高宗的辅国重臣,一生忠心耿耿,数度力挽狂澜,帮助奠定了南宋王朝的偏安局面,后因劳累过度而卒。在世时,高宗曾亲拟诏谕赞其“景想节义,殊深叹嘉”。书院始建以来的800多年间,书香绵延不绝,培养仕宦无数,其中不乏出类拔萃者,仅有名姓可考的就达194人。清代时曾于两壁描绘百官图像以激励后来的读书人。袁枢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启蒙受教,这当是他一生忠直秉性、博学多才的渊源之处。

走进书院,放眼四顾,只见处处残垣断壁,中央广阔的天井,已庭径半废,一园衰草,两侧厢房除杂乱挂些关于郑氏家族的介绍图片展板外,也别无一物,只有大厅的正中还供奉着郑氏先祖的神位。庆幸的是,两旁素壁上还残留有一些百官图像彩绘,尽管是破损严重,陈迹斑驳,但所绘人物的风采神韵却依然生动可辨,似乎还在向人们诉说着书院往昔的辉煌,散发出浓浓的书卷墨香……

我徘徊其间,油然而生沧桑之感,禁不住思接千载遐想起昔贤当日的风怀。

袁枢小少聪敏过人,有神童之称。“泰山一叶轻,沧海一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这首诗,据传是袁枢7岁时题于屏风之上。还有一首吟“登云桥”诗:“玉龙倒影挂寒潭,人在云霄天地间,借问是谁题柱去,茂陵词客到长安”,也是他十六七岁时所写。非凡的才华和博大的胸襟可见一斑。

袁枢一生忧国忧民,有济世安邦之才,且为官清廉,人品一流。宋史评价他“临民则识治辩间,立朝则启沃忠谏,克尽乃职,为世师表”,乾道七年(1171年)为礼部试官时,曾轮对三疏,向宋孝宗提出著名的“治国三论”:一论开言路以养忠孝之气;二论规恢复当图万全;三论士大夫多虚诞、幸荣利。为当时处境艰难的赵宋政权开出一剂安邦治国的良方。他还曾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犯颜直谏,用诸葛亮论两汉盛衰的“小人不可不去”的古训,向孝宗历述自汉武帝到唐文宗偏听奸佞、招致祸乱的史实,提醒孝宗皇帝引以为戒。孝宗虽为他的忠心所感动,但毕竟龙颜难犯,于是乎“虽容纳而色不悦”。他任吏部郎期间,曾受命视察淮扬江防要塞,对“徒知备江,不知保淮,置重兵于江南,委空城于淮上”的错误决策予以彻底否定,提出在瓜州重新建城设防,作为长江保障的正确主张,致使金人使节惊呼“谁为陛下建此策”。他身居庙堂,但关心民瘼,体恤百姓疾苦。任江陵知府时,因江陵地处长江边,水灾频仍,百姓深为其害,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袁枢认真审察山形地势,强化堤防修筑,还“为室庐”,组织搬迁低洼处民众,发动百姓“种树数万,以为捍蔽”,有效治理了水患,深得当地百姓称颂。

袁枢一生长怀“爱君忧国之心,愤世疾邪之志”,刚正不阿,光明磊落,不畏权贵,敢言直谏。淳熙十四年(1187年),袁枢任大理寺少卿,有通州人高氏,因产业一案被捕入狱,交由大理院审理。殿中侍御史冷时光受贿有意包庇,袁枢知道内幕后,公然加于揭发,致使冷时光被罢官。所以宋代有“朝臣弹劾御史自袁枢始”的说法。在负责撰修《宋史·列传》时,北宋哲宗朝奸相章敦(今浦城人)的子孙,请求他看在同乡分上,为章敦作些粉饰,不要列入奸臣之列,遭到袁枢的严词拒绝:“子厚为相,负国欺君。食君俸禄,有辱皇命。吾为史官,出说不稳,宁负乡人,不可负后世天下公议”。宰相赵雄知道后称他“无愧古良史”。

袁枢一生最大的贡献,是他呕心沥血编纂的史学巨著《通鉴纪事本末》,首创以纪事为主的本末体,为我国和世界的史书编纂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体例。此前,我国的史书编纂主要是编年体和纪传体两种。编年体史书以时间为主轴,重在纪事而忽略了人物的主体性;纪传体史书因重在记人,常将一个完整的历史事件分述在二三个纪传中,造成事件的分割和不完整性,给阅读带来十分困难和不便。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述1300多年的历史,是一部浓缩了中国古代政治运作和权力游戏的历史巨著,也是古代帝王借鉴往事、资于治道的必读史书。但规模庞大,卷帙浩繁,又是采用编年体,要了解事件全貌,必须翻阅好几卷书。司马光本人也看到这个缺陷,曾想将《资治通鉴》简化,写一部《资治通鉴要历》,但终因年老而未能如愿。袁枢精于治史,一生熟读《资治通鉴》。乾道七年(1171年),其时袁在严州教授任上,因职掌清闲,便可从容著述。凭借自己对《资治通鉴》全书内容的娴熟和对作者意图的深刻把握,以完整记录事件的本末始终为中心,把《资治通鉴》294卷的内容归纳为239件大事、42卷,每件事自立标题,独立成篇,按代顺序,起讫明了,上起战国,下迄五代,总括1362年的历史。《通鉴纪事本末》不仅体例崭新,事件脉络清晰,时间顺序了然,在史实钩沉上恪守“专取关国家兴衰,系民生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原则,突出封建政治的主要问题及历代治乱兴亡的史迹和因果关系,鲜明体现袁枢的政治见解和抱负,足为当时治国者和后世君臣借鉴;在章节写法上,层次分明,条理清楚,文字精练,文采飞扬,引人入胜。所以,书稿一面世便轰动朝野。当时的孝宗皇帝阅后赞叹“治道尽在是矣”,下令摹印10部,分赐太子和诸帅“熟读”;大臣杨万里称其是“有国者不可以无此书,学者不可以无此书”;朱熹评价其是“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斯真《尚书》之遗也”。

《通鉴纪事本末》的面世是史书编纂体例的重大突破,是对我国古代史学的一大贡献,从此史书编纂形成纪传、编年、纪事本末三足鼎立的格局。后来的《绎史》《左传纪事本末》《宋史纪事本末》《元史纪事本末》《明史纪事本末》全都是按照袁枢所创的体例编写的。《通鉴纪事本末》以其高度的科学性和艺术性,800多年来,一直受到历代史学家的称许和重视。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高度评价其是“数千年事迹,经纬明晰,节目具详,一览了然,遂使纪传、编年贯通为一,实前古之未见。”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更称该书是“化臭腐为神奇”的“前古未有”杰作;近代学者梁启超也称“今日之西史,实推袁枢创之”。一代伟人毛泽东,平生嗜书如命,对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可谓精研细读,在2800多筒子页中留下大量的批语和圈点,占了全书的大半部分,是他一生所读古籍留有批语和圈点最多的一部,足见他对此书的重视和喜爱。

让人惋惜的是,袁枢的经世才华和抱负一生都未能得到充分施展,他的忠直刚正和文人秉性注定他一生不畅仕途。这是袁枢的不幸,也是时代的不幸。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朱熹的学说被斥为“伪学”而遭禁,故旧门生尽被株连。袁枢一生同朱熹交善又是同乡,所以也为人弹劾,从此官场梦断,解职返乡闲居,再未被起用,直到开禧元年(1205年)去世。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而不得施展的读书人,晚年的袁枢飘零孤寂,抑屈难言,悲凉心境可想而知,但他并不甘心把自己放逐于家乡的湖光山色之中,过隐士和钓师的恬静生活。他忧国忧民的情怀依旧,只是和历史上绝大多数的文人知识分子一样,得志时进而为儒,失意时退而为道,将自己天纵的才气和渊博的学识,转向对《易学》的专心研究和著述,为后人留下《辨异》《学易索隐》《易传解义》等多部著作。朱熹得知他辞世的消息后,写诗哭悼:“……终怜贤屈惜往日,亦念圣孔悲徂川,愿君尽此一杯酒,须绕舌本如悬泉。沃心泽物吾有望,勒移忍继钟山篇”。悲怆痛惜之情,催人落泪。

走出书院,微风吹散心头冷寂的远思。遥望远处,岐山无恙,风光依旧,猛然闪过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名句:“所不朽者,垂百世名。熟谓生死,凛凛犹生”。我想,袁枢不亦如是呼!

本文原载于《走进建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