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5 15:3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章 武

 

仰天遥忆云里风

章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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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里风遗像

 

在我心目中,云里风先生,你始终是蔼蔼一长者,谦谦一君子,让人既尊敬又亲近。但你走了,化成蓝天中翩翩一仙鹤,我只能隔着时空,仰望苍穹,在云中,在风里,追你忆你想你念你,延续你生前与我绵延不尽的对话了。

我第一次认识你,是在你的书中。作为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文坛领袖,你的作品涵盖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及文学评论各个领域,其中,尤以小说成就最为突出。你以相当严谨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真实而又生动地展示马华社会的世象百态,塑造出一个个具有不同性格和命运的华人形象,特别引起我极大的好奇与关切,因为我的家族有一大批亲人在南洋,我的母亲就出生在马来西亚的怡保,小名怡保妹。我从小就知道:没有怡保,就没有怡保妹;没有怡保妹,也就没有我和我全家。我常想,何年何月,才能到椰风蕉雨的赤道国度去会一会亲人,去看一看母亲的出生地和外公外婆的墓地呢?

我与你一见如故,是在故乡莆田的颁奖台上。所颁之奖,就是以你笔名命名的云里风文学奖。听你说,你曾身患一顽疾,求医多国未果,最后,却被祖籍地中国莆田老家的村医用草药给治好了。对此,你有所顿悟,决定加以回报。于是,由你独资举办的云里风文学奖,就年复一年地给莆田市文学界送去祥云和暖风。我有幸受邀出任历届评委,亲眼看见你或摆脱事务之繁忙,或强忍失子之悲痛,或不顾自身发高烧,总是坚持每年赶回莆田颁奖。最令人感动的,是金融风暴席卷东南亚、你家实业也蒙受重创。那一年,你在颁奖会上毅然决然表示:无论如何,文学奖都要继续办下去。那天,我正好胸佩一枚逗号徽章,便借題发挥,慷慨陈词:“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徽是个逗号,马华作协所主办“亚细安文艺营”的营徽也是个逗号。看来,文学事业只有逗号,没有句号;只有起点,没有终点。这是中马两国作家的共识。刚才,云里风先生郑重许诺,文学奖还将一届又一届地坚持下去。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我以为,这就是一种逗号精神。让我们高呼:逗号精神万岁!”

我零距离贴近你,是在出访马来西亚的旅途中。1997年,应你和马华作协的盛情邀请,我率领中国福建作家代表团出访马来西亚。当时,你虽年近古稀,还亲自开车接我出席一场国际文学交流活动,餐叙席上,既有马中友协主席、马来族著名诗人乌斯曼·阿旺先生,也有中国著名作家、文化部原部长王蒙先生,还有作为马华文学总代表的你和戴小华女士。有关文学的话题就在这浓浓的亲和气氛中徐徐展开。宾主双方都希望加强马来西亚和包含福建省在内的中国之间、马来西亚国内马来族与华族之间的文学交流,以增进友谊和理解,共同对世界文学的繁荣作出贡献。访马期间,你还派专人专车带我们漫游首都吉隆坡、著名古港马六甲,并特意安排我到华人聚居地怡保市去,实现看一看母亲出生地的夙愿。那天,我找到一家华文小学,久久站在校门口 ,等待从那里放学出来的女学生们。我想,我母亲回中国前,刚刚九岁,也就是她们今天这种模样吧?黑头发,黑眼睛,白衬衫,蓝裙子,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吱吱喳喳,如同在赤道温润的海风中,一棵迎风摇曳的小小椰子树……

离马回国之前,你还邀请我们全团到你家——美丽的凤山花园做客。偌大的花园别墅分为两层,楼下是大客厅、中西餐厅和你的书房,楼上,想必是你和你家人带有私密性的众多卧室和起居间了。没想到,你又破例引领我们上楼,并有点神秘地说,要请我们观赏一下你的“传家之宝”。

你的“传家之宝”原来是“中国文坛老祖母”冰心写给你的墨宝:“月是故乡明”。类似的题词还有两轴,总共三轴。至此,我才恍然大悟:以华文母语从事文学创作的马华文学,发轫于1919年,它深受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因此,所有马华作家对中国五四时期的老作家都十分景仰,你每次率领马华作家代表团访问北京,也都要去拜访年届九旬、著作等身的冰心老人。当时,她和她的“巴老弟”巴金可是中国文坛硕果仅存的两位“五四”老人。而冰心老人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题词留念,显然,这也是中国文学对马华文学的美好祝愿,对你从事马中文化交流事业的高度赞赏。

此时此际,作为冰心研究会副会长兼冰心文学馆基建领导小组组长的我,自然为你拥有如此珍贵的冰心墨宝感到高兴,但与此同时,我心中也不免一闪念:假如你能把这三幅墨宝中的任何一幅,捐赠给冰心文学馆,同样也是我们的“镇馆之宝”啊!然而,古往今来,人皆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岂能开得了口!

但万万没想到,你和我居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完全想到一起去了。就在冰心文学馆建成开馆后不久,你就托你的同乡挚友、散文家龚玉瑞先生送来了冰心的墨宝。不止一幅,而是全部三幅,真真切切的原件,毫无保留!你的无私,你的慷慨,你为成全冰心文学馆而忍痛割爱,完完全全献出自己的 “传家之宝”,这是何等博大的襟怀和气度!喜气洋洋的冰心文学馆,决定为你举行隆重的捐赠仪式,但你却因忙未能亲自出席。好在此前,你早已来冰心馆下榻过,并在“繁星”满天、“春水”四绕的当晚,写下充满诗意的美文《繁星下的冰心文学馆》。该文后收入《作家笔下的福州》,赠送给来福州开会的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全体委员。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你我之间的友情,后来还升华为一种隔代的亲情。那是在故乡的绵绵细雨中,同舟共游的延寿溪上。我曾在《与云里风垂钓延寿溪》一文中有过如下描述——

小船犹如一条鱼儿,轻轻地滑进了水面,搅乱了两岸荔枝林浓绿的倒影。我发现,我有幸与马来西亚作家们同船。与我并排的,是你,我所尊敬的云里风先生,我俩的前排,是小黑和朵拉伉俪。小黑的小说,犹如马来半岛的巍巍高山,充满阳刚之气,朵拉的散文随笔,则如同热带雨林中的遍地繁花,鲜丽而又浪漫。

雨来了,还好,只是微雨。溪面上泛起了细细的涟漪,两岸荔林的倒影,在微微的颤动中更显得扑朔迷离。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最适宜于友人怀古忆旧。果然,你谈起了年轻时的往事。你说,人一老,昨天、前天的事常常想不起来,而几十年前的往事,却历历在目。你之所以能学习华语,要感谢一位语文老师,他名叫王光汉——

王光汉?在我听来,这名字如同一声春雷,震动了我的五脏六腑。原来,那王光汉不是别人,正是我远在南洋,从未见过面的外公。于是,就在微雨轻舟的延寿溪上,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有关我外公的故事,而这人,恰恰就是我结识多年的你。

“我17岁时,在吉隆坡报考华语训练班,该班录取30人,却有80人报考,我和大多数考生一样,落选了。好在大人带我去找王光汉老师,他可是华文教育界很有声望的名师啊!”你说到这里,眯起了双眼,“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暮色苍茫时分,一个名叫三间庄的街区,王老师正在晚餐,他大约50多岁,有点谢顶,有点发福,说话慢条斯理,但十分和气。他满口答应帮忙,果然不久以后,我就被破格录取了。假如不是他,我就不可能学习华文,更不可能当华文作家了。”

我接上话题:“也不可能有云里风文学奖,也不可能来莆田认识我,更不可能邀请我到马来西亚,寻找我外公生活过的地方了。”

“你们俩真是越说越亲了。”同船的同行们全都对此产生浓厚的兴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最后,还是小黑说得好:“你外公不但帮助了云里风,实际上,他也是在帮你啊!尽管,他生前还来不及认识你。”

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上,在文学的迢迢征程中,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别人的帮助,尤其是前辈们的帮助,同时,也都有意或无意地帮助过别人,帮助过比我们年轻的人。而包括海外华文文学在内的汉语文学,就在这互相帮助中得以世代传承,有如这延寿溪,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我与你依依惜别的最后一面,是2015年秋,第21届云里风文学奖颁奖会期间。这时,73岁的我,已经坐上了轮椅,而82岁的你,尽管精神矍铄,风采依旧,体力也大不如前。你轻声对我说,“明年以后,我不大可能回来颁奖了,但文学奖还要继续办下去,我已把接力棒交给同是莆田籍的实业家兼诗人郑桂珠女士……”

于是,我心中有个无法说出口的预感:你我之间,很可能从此永隔。我在暗自感伤的同时,又强烈意识到,很有必要利用这次颁奖会,当着你的面,对迄今为止的云里风文学奖做一次阶段性的总结和评价。我想起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在《暴风雨》剧中的一句著名台词“凡是过去,皆为序章”,于是,便以此为题,代表全体评委在颁奖会致词,请允许我摘引其中的第一段——

首先,我要向云里风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云里风先生是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的元老,是马中两国文学交流的奠基者与先驱者。作为中国莆田的海外乡贤,作为赤道橡胶园的著名儒商,他在夫人的支持下,慷慨解囊设立云里风文学奖,至今已历时22年,届满21届,这是由海外华文作家独自捐资,在中国设立的时间最早、历时最久的一项文学奖,其首创之功,功不可没。其间,不管是东南亚金融风暴,还是他本人或家人贵体欠安,他都坚持每届回到莆田亲自颁奖,让莆田市老中青三代作家、大中小学广大师生,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游记、杂文、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儿童文学、文艺评论等各类文学作品,都受到他的关注、奖掖和扶持。他是莆田作家最慈爱的导师,最真诚的朋友,今天,83岁高龄的他,依然风神潇洒地亲自为大家颁奖,并举荐同为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和实业家的郑桂珠女士,在今后续办“云里风·森昌文学奖”,这种热爱中华文化、为家乡文坛晚辈铺路搭桥的高风亮节,不能不让我们深受感动。为此,我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和郑女士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谢忱!

掌声响起来,犹如大海的波涛,至今还在我的耳畔回响。云里风先生,你虽然于2018年年底(享年85岁)离开了我们,但高洁的云还在天上飘,送暖的风还在地上吹,你用心血浇灌的马华文学之花、莆田文学之花,也正在马中两国的土地上盛开怒放,并为世界文学的繁荣与发展增辉添彩!谨以此文,仰望苍穹,为你遥点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