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忆先父

——纪念剧作家陈仁鉴诞辰一○五周年

陈纪建

一九九○年春节，福建省委书记陈光毅到仙游慰问陈仁鉴先生

父亲陈仁鉴出生于1913年4月，1995年3月去世，今年是他诞辰105周年。命运的不幸使他受尽磨难。1933年曾被绑架关在莆田莒溪深山的一个窑洞里8个月，土匪的企图是勒索。8个月的山洞生活，衣裳破烂，头发长到腰际，形同野人。虽然父亲于大年三十逃出窑洞而幸免被杀，但他的心理还是留下巨大的阴影。解放后，因地下党冤案，被下放回乡。1958年省领导决定《团圆之后》上京献演，需要他修改剧本，才于年底调回，但每月工资只有30元。1966年“文革”开始，他被打成黑帮文人，1970年戴上“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帽子，回乡监督劳动，1978年初被平反。这些磨难使他在中国戏剧界享有越割越青的“韭菜精”称号。这些苦难给了他百劫不灰的信念与不屈的斗志，对于他创作悲喜剧有极大的帮助。

1978年底，省文化局决定把仙游县鲤声剧团调到福州南华剧院演出《团圆之后》与《春草闯堂》，这两个剧本都是父亲呕心沥血创作的，但《团》剧1959年上京献演时，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剧本作者只署“仙游县编剧小组”，而不能署陈仁鉴的名字。鲤声剧团这次到福州演出，也是严格按照仙游县委和莆田地委领导的交代，《团圆之后》剧本作者只能署“仙游县编剧小组”。第一个晚上演出时，即引起台下其他剧团的一些编剧的意见。第二天，省戏剧家协会副秘书长张斌把这个问题报告省文化局长万里云，万局长听后，立即赶到南华剧院，亲自为《团》剧改写幻灯片，不但将《团》的作者署名改了过来，而且还加上按语，说明《团》上京演出受到周恩来等中央领导赞扬，以及省委为作者陈仁鉴平反的决定。剧团领导为难，当即打电话回去请示，经过仙游县委和莆田地委领导逐级向上反映，最后决定，按照万里云的要求放映幻灯片。从此事可以看出，当时为父亲平反工作的阻力是多么大！

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陈毅、罗瑞卿等中央首长和《团圆之后》剧组合影。

父亲的生活道路如此不平坦，一生几乎都是在挫折与灾难中度过，但也不是一点开心的事都没有，恰恰因为喜乐的稀少，所以就特别珍贵，这里选择一二件记上一笔，以反映父亲的个性。第一件是在1990年春节慰问活动。记得那是临近春节的一天早晨，文化厅通知父亲省里领导下午要来慰问。得知领导要来，父亲中午只小睡了一会儿，就起来嘱咐家人上街采购接待客人的茶点，自己坐在沙发上等候。那时真正的知识分子家里经济都很困难，我家也不例外，所以母亲一再交代父亲应该向省里领导反映，父亲听后满口答应。约于下午4时多，省委书记陈光毅带着宣传部长和分管文化的副省长、省委省政府的有关人员及《福建日报》的记者等一干人马来到寒舍，父亲站在楼梯口迎接来宾，进门坐下攀谈时，陈光毅首先说：“陈老，你的戏曲《春草闯堂》我在甘肃就看过陇剧了，知道这个剧本是从莆仙戏移植过来的，我很高兴，据说您创作了两部很了不起的戏剧，还有一部是悲剧《团圆之后》？”父亲连连说不敢当。接下来询问了剧作家郑怀兴的情况，并说郑怀兴是父亲的学生，父亲回答说自己是郑怀兴的老师不敢当，只是在郑怀兴刚刚学写剧本时告诉他一些写戏的方法，是郑怀兴自己的天分很高，使他很快成名。最后陈书记询问家庭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解决，父亲却说，谢谢陈书记关心，我家里没有什么困难，就是有点困难我们自己可以解决。我和母亲以及在外地回家过年的姐姐一家听了都很失望。当客人走后，我们问父亲说，本来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向领导说出家里的困难？父亲回答说：“我是想说你妈交代我说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我想人家领导来慰问我，我就很开心了，没有必要再去麻烦领导为我们解决这么多事情，一个人如果要利用自己的有利时机，趁此来向领导开口，这个人就很不地道，这种事情我做不来。”这就是父亲的性格，也是一个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品格。

陈仁鉴与儿子陈纪建

第二件事情是，1990年父亲从艺50周年，省文化厅筹备为父亲和另一位剧作家一起举办了一次庆贺会，当时那位剧作家是从艺55周年，为了挂条幅的文字整齐出发，有人建议父亲的从艺时间也可以提前5年，当成55周年。父亲坚决不肯。他认为，从艺50周年就是50周年，决不能因为某种需要而将50周年说成55周年，借此为自己造假，文化部门也同意了父亲的意见。这次庆贺活动很热闹，北京和全国各地的戏剧界知名人士来了很多，包括郭汉城、祝肇年、胡小孩等，父亲见到这么多的专家学者来到榕城，非常高兴。上台做了一次非常开心的发言，并与他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

父亲去世至今已经23年了，23年来随着时光的远逝，我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中国文化界包括戏剧界，都对他的戏剧与传奇人生充满兴趣，给予很高的评价。

2007年，福建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出版了《福建名人故居》一书，父亲的住所是福建文化界唯一被作为当代文化名人的故居而收入的。在介绍陈仁鉴故居的词条中指出“《团圆之后》与《春草闯堂》分别被收入王季思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十大悲剧集》和《中国当代十大喜剧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两部大著中，任何一位剧作家能有一部悲剧或喜剧被选进，便是莫大的荣幸；陈仁鉴竟然‘一悲一喜’两部剧作均被选入，这是绝无仅有的，足见陈仁鉴在当代中国剧坛无可比拟的成就和声望。”

2017年陈仁鉴故居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我相信，随着政府和民间的逐渐重视，故居一定会得到很好的保护。父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开心的。

陈仁鉴在晚年还不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