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而挺拔的“绿竹”
——回忆和思念舅公张连
张 连
舅公张连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
小时候我和外婆生活在一起,舅公每次从乡下进城来看望外婆,一进门,就把我抱起来,亲热地叫:“安琪儿,安琪儿。”舅公衣着随便,夏天汗衫短裤;冬天披着一件褪色大衣。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壮实敦厚的农民,并不知道他担任泉州地区行署专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舅公苦难的童年,是外婆告诉我的。舅公小时候随他爸爸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逃避官府追杀。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父亲把他带到厦门交给他姐姐(即后来我的外婆)抚养。姐弟年龄相差18岁。外婆说:“舅公初来时,十分可怜,衣衫褴缕,身上长满虱子,头发已经很久很久没剪了,像枯焦的野草。”外婆看到小弟弟这般模样,抱头痛哭。
外婆(林质)家是殷实的华侨家庭,在厦门市厦禾路繁华地段有一座很大的四层楼房,沿街还有一片大商场。外婆没有辜负他父亲的嘱托,把弟弟送去读小学,中学,抚养成人。后来,舅公参加地下党,外婆家又成为闽西南地下党的活动据点,地下党人常在那里开会。外婆对舅公从事秘密活动从来不过问。她把来家的地下党人当作舅公的同学、好友,热情招待。直到厦门解放前夕,国民党反动分子毛森在厦门全城搜捕共产党员,三舅周景茂(厦门大学学生,地下党员)为掩护战友逃离,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杀害。第二天厦门解放了,五星红旗在厦门上空高高飘扬。这时候,外婆才知道舅公的身份。解放后,外婆把三个子女送去参军,成为厦门市著名烈军属,并经常被请去为学校、部队作传统教育报告。舅公特别敬重外婆。妗婆洪惠(1942年入党)不止一次对外婆说:“老大姐,你是张连的大姐,也像慈母一样把我们抚养成人。”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福州教书,有机会常去看望舅公。每次见面,除拉家常外,更多的是听舅公对往事的回忆。见面多了,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渐渐清晰起来——这是旧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为追求真理走上革命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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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连同部分战友合影
苦难的童年,造就了舅公反抗精神和刚强性格。还在集美学校读书的时候,舅公就积极参加学生进步活动,并成为进步活动的中坚分子。1937年,舅公跟随林降祥、林成茂等爱国人士(以后都成为共产党员)在安溪龙门从事抗日救亡运动。舅公组织“半斋读书会”,传播进步思想,在几个小学开办夜校,教农民读书识字,秘密组织农会,建立发展秘密武装,宣传抗日。那时,他们的活动还没有得到党的领导。因此,舅公不止一次戏称自己曾经是草莽人物,应运而生。后来,党组织认真考察他们的工作,认为他们的工作是正确的,有成绩的。于是很快发展他们成为党员。
舅公入党后,组织纪律性很强。不管党交给什么任务,总是千方百计,出色完成。党要他从事学运工作,他就进入集美学校高中部,筹备集美学校自治会,并很快成为学生会主席,和兄弟组织的同志团结合作,为党培养一大批骨干力量。他还二度进入暨南大学做学运工作。1945年12月下旬,当昆明爱国学生发起“一二·一”爱国民主运动消息传到暨大,舅公和他的战友马上领导学生开展罢课运动,开追悼会纪念昆明“一二·一”运动的死难烈士,通电声援昆明爱国学生反对独裁,争取民主的斗争。这次学运是福建学生民主运动的先声,在全国也有影响。1946年10月,舅公重回暨大(学校已从建阳搬回上海),参加上海市委直接领导的中国学联(对外名称为全国学生抗议美军驻华暴行联合会)工作,任常委兼宣传委员。“全国抗暴联”在《大公报》、《文汇报》刊登的公开宣言、文章均为舅公起草的。此外,舅公还参加“全国学联”的“北、津、京、沪、杭”等多地代表会议。由于负责宣传工作,多次召开记者会,并单独与美国大陆报编辑谈“中国学生运动的意义”。在这段期间,舅公既保留福建党组织在暨大的党籍,又取得上海市委组织的党籍,属双重党籍,双重领导。这就为后来福建闽西南白区党组织遭破坏时,重新找到党组织创造条件。舅公二次奉命东渡台湾,建立发展党组织。他先后在台湾台北、台东、台南、新营、高雄等地建立党组织,并主持台湾工委成立。舅公的出色工作,赢得了党组织的信任和战友敬重。
1947年11月,闽西南白区党组织负责人陈华被捕叛变,台湾和内地部分党组织遭破坏,部分党员被捕。其时,舅公还在台湾巡视工作,虽然身陷险境,仍沉着应对,带领暴露身份的十几位党员撤离台湾,回到上海。福建所属党组织派林文芳、白冲、庄牧、林敬平等到上海找到他,要求他出来领导斗争。白冲同志生前对我说过:张连同志对革命的最大贡献是闽西南白区党组织领导人被捕叛变后,党组织处于危急之中,他临危受命,被推出来领导,不孚众望,把同志们凝集在一起,重新找到上级党组织,建立武装,开展游击战争,迎接新中国的曙光。
舅公在暨大搞学运时,直接受上海市委领导,有事向市委请示报告。李纯青同志(1934年党员)是福建安溪人,对家乡年轻共产党员是十分关心爱护,但白区工作危险性大,容易暴露身份。李纯青同志向市委报告这一情况。上海市委很快研究决定,并由他传达:暴露身份的党员同志由市委安排到苏北解放区工作,但张连和林文芳两人不宜到解放区,应回根据地领导开展游击战争。后来,在南方分局指导下,舅公和他的战友们很快恢复闽西南白区党的领导机构,把台湾方面、龙门、厦门方面各单位领导合并为一个领导机构,叫“泉厦临工委”,公选他为领导人,代替原来领导人陈华。“临工委”决定在安、南、永、德地区举行武装暴动,开展游击战争。这一决定得到热烈响应。当时闽西南白区党所属的学生党员、干部几百人,分批奔赴游击区,参加武装斗争。1948年,福建发生“错杀城工部”事件,厦大城工部的同志失去党的联系,部分同志希望转到闽西南白区党组织。舅公和他的战友出于对他们的了解和信任,承担巨大政治风险,请示南方分局后,和厦大城工部负责人郑坚、石益一起研究,逐个了解审查,然后采取自愿原则,个别吸收,重新入党。这样,就有100多位同志转入闽西南白区党组织,并到安、南、永、德地区参加游击战争。此外,还接收50多位海外回来的同志,到安、南、永、德参加武装队伍。一年多的时间,闽西南白区党所属游击武装队伍得到蓬勃发展,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队第八支队第四团番号,拥有2500人枪。在解放闽南6座县城战斗中,击毙国民党第5军副军长汪志竟,迫使国民党96军副军长肖续武率亲信28人投诚,取得辉煌战果。
舅公在参加革命过程中,也曾有过失误。1949年2月,原闽西南白区党组织负责人陈华被捕入狱,叛变革命。出狱后,欺骗组织,谎称自己在狱中英勇不屈,无罪释放,并亲笔上书华南分局领导,要求恢复其领导职务。舅公当时不了解其人在狱中的表现,又不愿意在无证据的情况去怀疑,便在他的上书信写下按语:“根据我们所能了解到的,确实如此”,并把信转交给南方分局领导同志。南方分局领导立即指示,同意陈华所请,恢复其领导职务。后来这个叛徒为革命队伍带来了厄运。
解放后,1950年福建省委从敌档案和审讯敌特人员材料中,发现陈华被捕期间投降敌人的证据。当时这个叛徒,还手书“小小计划”,请求敌人释放他,表示可打进共产党内部,进行破坏工作。据此,省委认定陈华领导的闽西南白区党是“内奸红旗”组织,并准备以“红旗反革命”组织处理。600多名区以上干部集中审查,我舅公和王新整被关进监狱。经过八个月严格审查,除陈华个人叛变问题外,党组织无其他重大问题。因此,负责审查的领导同志认为:经过八个月的内外调查,认定闽西南白区党组织是“红旗反革命组织是没有根据的。”这个意见得到省委书记张鼎丞的支持。因此,审查结论是:闽西南白区党组织是我党组织一部分,有13年斗争历史,并在配合大军解放福建作出贡献。然而在当时政治气候下,也作了一些不公的结论,如认为这支队伍知识分子多,海外关系多,关系复杂,埋藏着危险。尽管后来省委作了更正,但这个组织成员还是背上痛苦的包袱。我舅公则在“文革”中又一次被关进监狱。
改革开放以后,党中央、省委认真落实福建地下党政策,指出福建地下党(包括其他系统组织)队伍知识分子多,文化程度高,其中有些人有较丰富的科技、经济方面知识,有广泛的海外联系,在改革开放中可以发挥积极作用。这支革命队伍中较为年轻的同志陆续走上各级新的领导岗位,有的还到中央担任领导工作。对此,舅公从内心感到欣慰。至于他本人,上世纪50年代就担任专员,离休的时候却是个副厅级待遇的干部(晚年享受部级待遇)。在我们看来,舅公命运多舛,官越做越小。但他安之若素,坦然处之,从未听过他有什么牢骚、怨气。离休后,他依然关心福建的发展,提出发展核电解决福建电力不足问题。他曾经任核电筹备小组负责人,为福建核电发展作了大量前期基础性调研工作。他生活一贯俭朴,住房破旧,狭小、阴暗、潮湿。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真可谓家徒四壁。中央领导曾指示省委派人和他商量改善住房问题,都被他婉言谢绝。我曾劝他换个地方住,有利健康。他说:“习惯了,住房条件虽然不太好,但比起打游击的时候,居无定所,食不裹腹,已经好多了。”
舅公原名叫林绿竹,除家人、亲人,恐怕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我妈妈、舅舅、姨姨谈起他,总是以竹舅称呼。对我来说,我更喜欢舅公林绿竹这个名字。舅公是个平凡的老共产党人,犹如莽莽林海中的一株青翠的绿竹,品德高洁、拔节凌云。雪压不弯,风吹不折。不管身处顺境或逆境,他总是坚持理想、信念,不忘革命初心。现在舅公走了,回归生他养他的大地,他一生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则生机勃勃,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