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翻译家林纾
楚 欣
据《圣经·创世纪》载,初始,住在两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平原上的人计划造一座城,并在城中建通天塔。他们拼命赶工,塔建得很快,几乎快接近天的时候,上帝发现了。这位主宰人类的神很不高兴,觉得建这么大的城与塔,人都住进去,并讲同一种话,就会为所欲为,于是决定加以制止。上帝采取的办法是让原本说话一样的人类发生剧变,变得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生活。这么一来,彼此间谁也听不懂谁在讲什么,纠纷不断,工作无法进行,通天塔也就被迫停工,并最终倒塌。
上述记载属于神话,是否有过此事自然不必细究,也无须考证,但其中提到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存在多种多样的语言,则乃千真万确。
语言不同需要翻译。翻译是精通不同语言的行家里手,他们为人类彼此间的沟通做出了贡献。然而,近代中国有位翻译家,外文一窍不通,却堂而皇之地翻译了许多外国名著,并产生巨大影响。
这位独一无二的翻译家,正是福州台江的林纾。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很值得介绍。
创办苍霞精舍 提倡新式教育
林纾,清咸丰二年(1852年)出生于闽县莲塘乡(今福州市水部莲宅村)。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笔名很多,最常见的是冷红生。晚年的他又用了一些别称,如“春觉斋主人”。
翻开林纾的家史发现,其先祖世代为农,父亲林国铨始而从商,于闽北经营盐务,还曾到过台湾做生意,可惜不幸早逝。
在较长时间内,林纾家的经济来源全靠母亲和姐姐的女红收入,生活相当艰难,但他人穷志不穷,刻苦学习,每天读书至深夜。为了自我勉励,他于墙上作了一幅画,画面是一具棺材,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子,并附文字注解“读书则生,不读入棺”,表达其认真读书的决心与意志。
虽然有心学习,却无钱买书,林纾只得四处向别人借阅,特别是结识沈葆桢的外甥、藏书家李宗言、李宗祎兄弟俩之后,借阅量大增,累计达三四万卷。对此,他日后曾言:“四十五以内,匪书不观”“杂书断简零篇用自磨治”。正是多年来广泛接触各类书籍,他的知识得到不断丰富,学问大进。
林纾18岁那年结婚,娶的是同里刘有棻的长女刘琼姿。婚后夫妻互敬互爱,日子过得甜甜蜜蜜。21岁那年,林纾在龙潭精舍执教授徒。尽管年纪轻轻,但学问渊博,教学认真,深受弟子的欢迎。10年后,即清光绪八年(1882年),林纾参加乡试,中了举人,随即乔迁于台江苍霞洲。双喜临门,让他兴奋不已,欣然题诗云:“道人种竹满霞洲,七月新凉似晚秋。记得四更凉雨过,居然披上木棉裘。”之后,他广交朋友,组织福州诗社,专赋七律,互相唱和。光绪十七年(1891年),他刊印《福州支社诗拾》,并为其写序。然而,在苍霞洲的那些日子,林纾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即中举后,他曾连续7次赴京赶考(会试),虽然每次都抱着很大的希望,但次次名落孙山。
科考场上的失意,让林纾对八股取士制度的认识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深感这一封建教育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经腐败透顶,必须加以改良。从此,他潜心学习西方的文化、教育思想与制度,产生创办新式学校的想法。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林纾与几位朋友合作,把自家的旧居改建成苍霞精舍,招生讲学。这所学堂虽然没有冠以“书院”或“学校”之名,但教学内容却焕然一新。其中,国学有经、史、时务等课;西学有英语、算学、地理等课。林纾受聘讲授古文,并任总教习。
苍霞精舍的规模不大,但意义和影响深远。它的创办,堪称是当时维新派推行“新政”在福建的演习,也可以说是福建放弃旧教育制度,实行近代教育的发端,开了风气之先。这所学校,摆脱旧教育体制的束缚,向着现代新教育体制转化,当时走在全国的前面。其后,福建各地涌现出一批新式学校,如全闽师范学堂、福州官立商业学堂,等等,以及随之组织起来的闽省教育总会。这一切,无不得益于它。这所学校,后经多次扩充与变更,影响力进一步增大。1936年,是为福建省立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高工”。新中国成立后,是为福建建筑高等专科学校。改革开放后,升格为福建工程学院。
多年后的林纾,曾写下《苍霞精舍后轩记》一文予以回忆。他先是介绍精舍的环境:“建溪之水,直趋南港,始分二支。其一下洪山,而中洲适当水冲,洲上下联二桥。水穿桥抱洲而过,始汇于马江。苍霞洲在江南桥右偏,江水之所经也。”继而叙述办学之情景:“孙幼穀太守、力香雨孝廉即余旧居为苍霞精舍,聚生徒课而学,延余讲《毛诗》《史记》,授诸生古文,间五日一至。”“学生晨受英文及算学,日中温经,逾午治通鉴,迨夜燃烛复治算学。”其中还有对亲人的追思,等等。虽然全文仅五六百字,却写得情真意切,而且把一些具体的事项交代得非常清楚,是一份难得的珍贵史料。
林纾不仅热心教育,还是一位爱国思想很浓的“狂生”。光绪十年(1884年)发生于马江的中法战争,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林纾与友人林崧祈知道后十分伤心,在大街上相拥而哭。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清廷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林纾与友人陈衍、高凤歧闻讯后非常愤慨,联衔上书,坚决反对割让辽台。
翻译外国名著 影响几代后昆
上面提到,不懂外文的林纾,竟然翻译起外国名著,乍听起来,似乎有点“天方夜谭”。不过这是事实,并非虚构,而此中的原因,则要从他丧失爱妻说起。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林纾的妻子刘琼姿因肺病大量吐血,不幸身亡。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痛苦不已,精神恍惚,以泪洗面,甚至借酒消愁,整天疯疯癫癫。他的好友、时任福州船政学堂法文教习的王寿昌看到后,觉得再这样下去,将毁掉一个难得的人才。为了让林纾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便劝他到马尾魏瀚家小住几天。魏瀚是马尾造船厂工程处制船总教习,与林纾交情深厚,但两人已经有相当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了。因此,王寿昌一提到魏瀚,林纾当即同意去马尾看一看老朋友。
林纾在魏瀚的引导下,先是参观马尾造船厂,看到正在建造中的大型军舰,以及马江上来来往往的舰船,接着去罗星塔,仰观这座古老而独特的建筑,还听了柳七娘为夫建塔的故事。参观回来后,情绪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过了一两天,兴奋劲过去,想起亡妻,情绪又低落下来。怎么办?魏瀚和王寿昌商量,觉得应该找个事让林纾去做,转移其注意力,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的心境。
说来也巧,那时王寿昌正在阅读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他把这本书拿给林纾,林纾一看是法文本,就将它扔到一旁去。王寿昌连忙说,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懂法文。这样吧,我把故事讲给你听。于是他侃侃而谈,说妓女玛格丽特,人称茶花女,长得非常漂亮,是巴黎许多公子哥儿追求的对象。其中有个叫阿芒的年轻人,对她一见钟情,玛格丽特也为之倾心。两人真挚相爱,并住到了一起。然而阿芒的父亲却坚决反对。这个商人为了拆散儿子与玛格丽特,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面对巨大的压力,玛格丽特不得不违心地断绝与阿芒的关系。不明真相的阿芒以为玛格丽特负心,狠狠地骂了她一顿。玛格丽特精神上受到严重折磨,一病不起。临终前,已经知道真相的阿芒来到了她的身旁,两人拥抱在一起,表示了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玛格丽特也在阿芒的怀中安然离开人世。虽然王寿昌讲的只是这个故事的梗概,但听故事的林纾已经被感动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此时,王寿昌萌生想法,说道:“何不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让国人借此打开眼界,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林纾一时没有考虑好,默不作声。王寿昌见状提出具体意见,说是小说的翻译由他口述,林纾执笔记下,然后加以整理。魏瀚当场表示,如能译成,他愿意出资刻版印刷。此时林纾也点头同意。于是三人商定,立即行动起来。
就这样,《茶花女》的翻译工作“拉开了帷幕”。虽然其间因林纾想念亡妻情绪波动,曾出现过一些曲折,但最终还是获得成功,付梓刊印。小说公开发表后,更是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不胫走万本”,一时洛阳纸贵。著名思想家严复曾这样写道,“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可见其反响之大。
尝到甜头的林纾,从中受到了鼓舞,当翻译的劲头一发而不可收。此后的二三十年间,他分别与王寿昌、魏易、王庆骥、王庆通等人合作,大量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林纾译书的速度极快,自己曾经这样形容道:“耳受手追,声已笔止。”据统计,他一生翻译过11个国家90多位作家180多部作品,其中包括《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鲁滨逊漂流记》《哀吹录》《恺撒遗事》《玉楼花劫》《迦因小传》《贼史》《鬼山狼侠传》《伊索寓言》《歇洛克奇案开场》《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梅孽》等等。由于译作多,稿酬滚滚而来。他的好友陈衍曾戏称其书房是“造币厂”。
不懂外文的林纾,靠着别人的口述将原著的大意记下而后润饰,成了翻译家,这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事例。对于林纾这方面的成就,中国文学界始终持肯定的态度。即便是与林纾在许多问题上意见相左、被对方称为“左右校长而出”的“秦二世”胡适,也从来没有否认过林纾对翻译的贡献。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指出:“古文不曾做过长篇的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的小说。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和狄更斯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因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人的成就。”其对林纾翻译上的成就概括得相当到位。
实事求是地说,林纾翻译的外国名著影响了几代人,鲁迅、沈雁冰、郑振铎都很欣赏林纾的文笔。周作人说过,“他(林纾)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很模仿过他的译文。”郭沫若也说过,“林琴南的小说在当时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种读物……林译小说对于我后来的文学倾向是有决定的影响的。”钱钟书甚至说,林纾比哈葛德强,他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也不愿读哈葛德的原著。当然,林纾的翻译也有不足之处,甚至是误译。对此,他作了自解:“鄙人不审西文,但能笔达,即有讹错,均出不知。”这话的意思是,译得好是他林纾笔达之故,有错讹之处是别人没有告诉他所致。虽然有推卸责任之嫌,却也堪称直言不讳,很是耐人寻味。
晚年趋于保守 功过贯穿人生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林纾举家迁至北京。先是担任金台书院讲习,继而受聘五城学堂(北京师大附中前身),任总教习。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任职于京师大学堂译书局。1906年被聘为教员,讲授经学。1912年京师大学堂正式改为北京大学,林纾继续在该校任教,1913年4月离开。
曾经思想激进的林纾,晚年却趋于保守,其表现主要反映在新文化运动中。当时,北京大学是新思想的策源地,集中了许多富于进取的知识分子,如胡适、陈独秀、李大钊。林纾对他们领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非常不满,尤其是胡适关于白话文与文言文的评论更让他反感。胡适鼓吹白话文,说它是“活文字”,贬低文言文,称它是“死文字”。林纾激烈反对此说,并给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写了一封信。“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意思是,如果说话写字都采用白话文,那就什么人都可以当大学教授了,这还了得。林纾接着在《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之不宜废》一文,强调必须尊重国人对文言文与白话文的选择,不应一刀切。他甚至上纲上线,说保留文言文就是保存中国文化,否则国未亡文字先亡。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林纾对北大人士的意见更大。1917年,他于《新申报》发表讽刺小说《荆生》,攻击胡适、陈独秀等“伤天害理”“禽兽之言”。接着又刊登小说《妖梦》,把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比作“无五伦之禽兽”。随后,他又在《公言报》撰文,指责北大,称其“覆孔孟,铲伦常”,大逆不道。对于这些指责,蔡元培没有沉默,而是予以回应。他给林纾写了封信,声称思想自由,兼容并蓄是当今世界各大学的通例,北大无权干涉部分教员的言行。言下之意是,您老先生该好好休息,别多管闲事了。
林纾不仅在学术上与新文化运动格格不入,政治上也是一位保皇派。辛亥革命后,他每年都要去光绪陵祭拜,以示对前清的不忘。宣统大婚时,他绘《四锦屏》进呈。溥仪收到后很高兴,书“贞不绝俗”四字回赠。林纾生前还表示,死后坟头要立个碑,上书“清处士林纾墓”,可见其对清王朝的感情之深。
1925年,林纾病逝于北京,他的遗体安葬在福州新店白鸽笼山。
林纾离开这个世界已经91年了,关于他的是非功过也早有定评,即他在革新教育尤其是翻译外国文学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之后在对待新文化运动与使用白话文方面,则呈现保守与落后的倾向。
我对林纾的认识,始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北大读书时,以后陆续有些接触。此次随团到台江区采风,很想去林纾的故居苍霞精舍看看。遗憾的是,当地的同志告诉我,这座有着一百余年历史的古建筑已经不复存在。
故居不在,声名犹存。台江人没有忘记林纾这位老乡。他们说,清末民初,福州涌现出一大批杰出人物,林纾是其中之一。他的一生有很大的成就与贡献,也有某些不足与过失。对于这样一位历史人物,我们不能忘却,而需记住,并给予应有的尊重和纪念。
善哉斯言!诚哉斯言!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