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仔钧:一个望族的气脉
连正忠
一
这是宜于怀思古幽情的地方,当我感慨这座山城历史分量的时候,我正游走在它十月的晴空下。恍若仙窟千载,粗砺的阳光和历史的亮色跳跃在我缓慢的行脚中,激荡得我兴奋而舒坦。
一阵风过,竹林萧萧,纷叶扬尘。站在全城堂恢宏的殿宇下,章氏族人的生命气息裹挟着南浦溪的涛声,席卷而来,仿佛天上人间。
猛抬眼,“先泽宛然”的匾额横亘在我面前,字体朴拙而宽博,含蓄而坚劲,正是章氏族人古有的性格。穿梭在曲折的回廊,驻足于静穆的展室,章氏家族史的长卷一一呈现,跌宕起伏。走近章仔钧、练夫人塑像,作为建州人,在我投注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钦敬和景仰。才识过人的练氏义释两将、恩活全城的动人故事,让我感受到了来自章氏先祖的切肤温暖。
全城堂的前身是南峰寺,始建于唐代,因其正南面对西岩山而得名。宋仁宗年间,章仔钧五代孙章得象官居宰相后,把自己年轻时在此读书的南峰寺奏请皇上敕封为“章氏功德院”。从此,这里成为章氏家族安顿灵魂的生命终点,也成为凝聚人望的精神重心。凡是立下不凡功勋的章家人氏,都将被神灵般地供奉在这里,让后世景仰。状元阁上,一个个响亮的名字,炫耀着赫赫功德;昼锦堂中,一摞摞厚重的谱牒,诉说着家族沧桑。章氏家族的兴衰荣辱,无不通达中华民族的历史经络。
“吾家十五祖真容,冠盖蝉联佛寺中”,状元章衡的诗句,道出了章氏的特殊地位。由寺而祠,二元同在。禅门与家门,佛法与家法,融合在一起,杂糅着清静与放达的两面,释放着慈悲与宽柔的本意。渐渐地,章家有了神性,佛家有了人性。
走出功德院大门,赫然在目的西岩山兀立在我面前,独当一面,雄视八荒,与南峰寺咫尺呼应,融为一体。当年,章仔钧统领的5000将士驻守在这里,北阻吴越,西御南唐,三十年安如磐石。
章得象确实有眼光,他选择南峰寺为章家宗祠,意欲告诫章家子孙慎终追远,不忘高祖建功立业的艰辛。当章家人拜谒先祖时,一次次面对西岩山,俯仰之间,这座耸入云天的圣山就成了永恒的纪念碑,树立在他们心中。是西岩山,提升了章氏的高度,加大了章氏的重量,奠定了章氏的生命基调,完成了章氏的人格构建。
作为中华文化的族徽,姓氏是识别社会成员血脉系统的遗传符码,提示着个人的家族系统、血缘关系和地缘关联。在血缘、族缘和亲缘的清醒意识中,地缘意识便深深地烙在了鲜活的肉身里,因而也就有了“天下无二章,祖根在浦城”的认同感,有了共同聆听先祖艰难而响亮足音的机缘。
章氏系出姜姓,齐太公支孙封于鄣国,后为齐所灭,韅公遂去“鄣”之“邑”旁而得“章”为姓。城邑失陷,山河破碎,那就留下半砖片瓦吧。祖宗的故事就以姓氏的形式牢牢扎根于后世子孙的血肉中,一代一代,无穷无匮。从韅公立章为姓历各代到愍,从秦之章邯历各代到樵,从南北朝的章严出守泉州到唐末的章及迁至浦城,一个家族就要在此安身立命。
章及看看天,看看地,阳光很好,土地平旷,山河拱卫——好去处,就在这里安顿吧。谁知这一住就是1000多年。
二
这个名叫章仔钧的人,是章氏标杆式的人物,他的卓行德懿让他具有了象征性。
出生于唐末乱世的官宦之家,章仔钧的家庭已与朝代一样日渐衰微,但他的品行却令四方敬仰,只是40岁之前尚晦迹乡里,不见功名。显然,他是在磨砺中等待,在沉默中守定,做着人生的铺垫工作。这种气度的养成,当然与练氏有关。练寯出自浦城练村一个好尚儒雅的大家族,贤淑美丽,有助夫之相。当初,他们成家时,章仔钧因境遇艰难而受到练家歧视,夫妇俩别门而去,过章家岭时,仔钧发誓不取功名不再过此岭。章仔钧的困境和心境,正是大多数建功立业者面临的共同处境。但他却不想与争强称霸的藩镇为伍,一再谢绝闻其名气而来延其出山的诸藩请求。
历史终究为这个40岁的男人准备了机会,让他有了释放生命激情的天地。章仔钧的出山,是被他闻风慕义的闽王所打动,于是成了王审知谋篇布局中的一个棋子而身负重任。他选付骑兵步卒5000人,驻扎西岩山,独当江南右臂,坐控二浙之冲。这个位置,决定了章仔钧所担任的是福建西北面的军事长官。西岩山军帐环绕,旌旗飘飞,金鼓震天,喊声阵阵。将士们观望四远,巡逻山间。至此,章仔钧完成了驻守西岩的布局,也确定了自己人生的格局。
一个人建功立业能与乡梓闾里息息相关,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比起那些横征八面、挥洒四野的人,章仔钧的生命多了几分内敛和刚明,保国卫土、不辱乡党的使命也让他多了几分警策,多了几分责任担纲。他时时有荣耀故里的感觉。
功名既已铸就,家族已然兴旺,最后要做的就是制定家训了。
作为儒将,章仔钧却告诫子孙当以儒业起家,慎勿习武。可以想见,他一定多次召集过他的15子围拢在他的膝下,宣扬他的治家之道。儿孙满堂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家族的旺盛让章仔钧和练氏对祖上有了清醒的交代。但在五福临门的气象中,两位老人心头升腾起的不仅是多子多孙的快意,一定还有身后的千年忧虑。为此,家训的制定就不是可有可无的。
对于这种规范子孙后代的行为准则,老人曾多次在心中酝酿过,它一定是老人一生阅历的经验浓缩:
传家两字曰耕与读,兴家两字曰俭与勤。安家两字曰让与忍,防家两字曰盗与贼。亡家两字曰嫖与贱,败家两字曰暴与凶。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忿之事,休专公共之利。吃紧在尽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无一段道理,神昏如醉,体解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成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吾祠而祀吾茔乎,岂可立于世而名人类乎哉?戒石具左,朝夕诵思切记切戒。
一个儒将,一生守土,不事远征,浓缩成这二百多字的家训,看不出半点杀伐气。这种心迹流露,寄托着老人无尽的冀望,点化了章氏族人的行为走向,也催生了我们向善向上的力量。正是遵循了这样的准则,章家人才得以枝繁叶茂。
这个家训所释放的文化重量,也是章仔钧政治理想的文化传递——表现在日常生活方式中,体现在文化教养和举止习惯上——如此,一个和谐社会就要来临。
三
章仔钧74岁无疾而终,练氏随其在建州任职的儿子,家于城中。其时,王审知的几个儿子为夺帝位而相攻,王延政以富沙王称帝于建州,国号殷。不久,南唐即起兵讨伐建州,这当中就有边镐和王建封二将。
历史的机缘往往取决于人性态度的分寸把握。当初,章仔钧重用边镐和王建封,收为心腹。当二将触犯军法当刑之时,练氏以特殊的身份出面保释,后来二校投于南唐李氏作了将官。而今殷之都城建州被攻破,南唐军队欲屠城三日。练氏不以一人为念说服了边、王二将放下屠刀,全城六七万百姓最终得以活命。
一个舍命救人,一个知恩图报;一个舍己全城,一个心遂人愿,生命的本意和大义的呼声得以张扬。几百年后的南宋,当建州范汝为起义被韩世忠平定而欲屠城时,李纲星夜兼程赶到建安,让韩世忠放弃了一场血腥屠城。不管李纲的义举是否受到练氏的影响,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性向善的生命冲动,总是要爆发的,它所折射出的光芒超越了时空,直达历史的主干。这是建州人尊称练氏为“芝城之母”、李纲为“芝城之父”的全部理由。
练氏死后,建州人把她葬在了府城后面,在城西为她建立了全城堂,称她为“芝城众母”。建州人何其幸运,终于可以放慢脚步舒一口气,来好好纪念这位伟大的母亲。直到明代初年,朱棣皇帝还为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曾将厚意结人心,岂料翻成报恩深。
肯使一家同日死,全城宁与却黄金。
积德由来报在天,子孙荣显自绵延。
一门福庆皆阴德,千古犹称练氏贤。
浦城章氏功德院更名为全城堂,足见章氏族人的不俗眼光,因为他们总以祖先彪炳史册的浓重一笔为荣耀,这一笔用宽仁厚义书写,以志虑忠纯铺就,连同八角井的传奇,致孝岭的佳话,府衙堂的魂灵,西岩山的军帐,都融入到中华乡土的历史谱牒中,注入章氏族人的文化血脉里。
每个人一出生都已具备了英雄的特质。章仔钧和练氏在经历了无数苦难和磨炼之后,慈悲为怀,获得了重生,由人转化成了神,高高地坐在宗祠之上,成了万世景仰的神灵。
四
章姓在《百家姓》中,居40位。据近年人口统计,位于88位。但历代历朝名流森列,像一颗颗星星,光耀历史的天空,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舞台上演着一出出上天入地的戏剧。
让我们以追溯的眼光,穿越千年沉浮。浦城上相里的西村和城内的马车街,据说是五代以来章家的聚居地,门口车水马龙,庭内簮缨诗书。章仔钧15子74孙一个个英气勃勃,博洽多闻。踩着长长的石板路,怀着诗意的梦想,章家子弟从这里悠悠远行,款款延展,行脚在仙霞古道上,消失在南浦烟水中,空留下几丛桂树,半壁苍苔,千载白云。九石渡的岸柳,老鼠潭的丹山,渔梁驿的灯火,梦笔山的孤松,都在翘首期盼游子的回归。
章族祖宗的牌位如此耀眼,那就让我向章家的先贤大德奔去,以他们的高度俯视这个望族的显赫。
说起章得象,浦城人首先谈及他的便是“福建宋代第一相”。这个自幼聪慧的人,相貌堂堂,为人庄重。良好的公众形象和内在的气质,让章得象颇得人气,在他担任了20年地方官后,被推荐到了京城任职。他的表兄杨亿特别欣赏他,说他是栋梁之材。章得象得到宋仁宗的赏识,一路升迁,最终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前后长达8年。
章家另一个宰相章惇的生命气象比起章得象来要潇洒得多宏阔得多。他年少时修改欧阳公文章,他与苏轼游仙游潭绝壁狂书,他坦腹高卧与苏轼调侃,他阻止宋神宗斩杀运粮官,他的《会稽帖》书作流传至今,都让我深感这个生命的异端色彩,倜傥不群。
梳理章惇的人生,他的起起落落都跟王安石变法有关。改革派与保守派双方在居庙堂之高之时,都以天下为己任,表现出非理性的愤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周天寒彻。缺乏自省的人,变成了自己的“牢狱”,双方都经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
历史的天秤难以平衡。苏东坡的名气太大,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光耀千秋,文化让他们具有了象征性;而章惇,却被列入到《宋史·奸臣传》中,他的生命亮点黯然失色。这种不对称,源于当事人对历史情势的把握不足。章惇以强大生命对于空间挥洒的同时,也压缩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最终被保守派们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还是梁启超说得公允:“至窜逐元祐诸臣,则亦还以元祐所以待熙丰者待彼而已。元祐诸臣是,则惇亦是也;惇非,则元祐诸臣亦非也”。章惇人生的千年折叠,永劫不复,压得后人艰于呼吸,我只感到这多变人生的无限苍凉。
没有完美的实物,也没有完美的生命。把所有的原因归咎于某一个人、某一个集团、某一个事件,都是幼稚的——尽管不可笑。
然而,章族并不因此而式微,它发达强劲的根脉触角无所不至,扎根于沃土,伸长在空中。章惇之后,有章衡、章、章岷、章谊、章梦飞等等,元明时亦不乏名贤:章溢、章朴、章敞、章纶、章懋、章琥、章拯、章廷黼、章正宸,一个个才气纵横,可圈可点。而诸贤中,章溢身上所散发的村野气息不藏寒气,只见高山景行。
章溢自号匡山居士,结庐造亭,朝夕危坐松间,玩视不厌。与自然交流,与自己对话。他的到来,点缀了浦城匡山的灵性哲理,也点化了主人的心灵指向。
在匡山所负载的人文气象中,出现了几个情趣与章溢相对应的文人。章溢想宋濂想刘基想叶琛的时候,一封信函就把他们招到苦斋来。他们盘桓松间,饮酒赋诗,一任花开花落。有一天,这几个野趣十足的身影,被朱元璋眯眼远望的目光注意到了,于是,就把他们接到应天“礼贤馆”,共商国事。他们浩阔的生命由此融入到一个动荡交替的时代。
进入近代以来,章族的章太炎狂名满天下,章学诚昌明大清史,章士钊赤子爱国心,章乃器烈烈一君子,章伯钧创建新党派,还有章高元、章梫、章鸿钊、章宗祥、章文晋、章亚若、章仁香、章子怡等等,都不是等闲之辈。
百代章氏,在家族繁衍的历程中,散居四海,心系祖地。他们心中的灵光,闪耀在家族史册而从未间断。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之后,章家人正回到浦城老家,拜倒在白羊坟前,磕头在仔钧像下。每一个血肉之躯都传递着祖先的基因,每一首生命之歌都维系着家乡的根脉。
仰头看一眼西岩山,折一枝桂花,心头荡漾着故土的芳香。
(本文原载于《走进浦城》)